五月中旬，海边小城莱芸市一如既往地在高温之下提前进入夏天。

天高云阔，蝉鸟齐鸣，远处高山苍翠，近处满院繁花，空气中带着氤氲的水汽，早上七点的阳光下，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在用水管浇花。

听见推窗的声音，老人抬头望向二层阁楼上的年轻人，微笑着打了声招呼。原本在屋檐上懒洋洋躺着白色猫咪顿时也来了精神，喵喵着走向窗边。

徐丹宁摸了几下猫，不一会又从四面八方跑来七八只，他赶紧把即将挤进房间的猫推出去，又关紧窗户，这才下楼洗漱。他对猫有些过敏，很少让猫在自己房间逗留，尤其是晚上，猫会在他床上睡觉，导致他鼻涕喷嚏不断，所以他连一丝窗缝都不敢开。今天早上他是热醒的，也是因为心里有事，梦见了些不太寻常的东西。

他住的这里是浇花老人方伯的家，从正式搬来住才一个月时间，他很喜欢这里，是他在这个城市里呆了十四年最舒心的地方。他大学就在莱芸市，毕业了在这边找了工作就没回老家。只是他运气不是很好，十年里工作断断续续，经常性长达半年没有收入，这一次失业后，他从隐蔽在高楼大厦中的城中村搬来了这更加远离市中心的远郊，每天伴随着他的不再是浮躁的争名逐利，而是乡下田园一般的祥和安宁。

方伯早已退休，自己一个人住，养了一院子的花花草草。当初徐丹宁并不是特意来找房子，他是听说这边有个很灵验的道观，想来这边上柱香。道观还没找到，倒是被方伯家院墙外郁郁葱葱的白木香花吸引。他在院墙外站了不知道多久，方伯推门出来，以为他是在看自己贴在门口的招租启示，然后便问他：“小伙子，你要租房吗？”

鬼使神差的，徐丹宁就跟着方伯进了院子。

郊区农村一般很少有人过来租房，这边多是本地人，而莱芸市也不是产业发达的城市，像东南部更靠近海边旅游景点的小村落还会有居民把自己家改造成民宿，方伯所在的下溪河村三面都是少有开发的深山老林，下了公交车还得走两三公里，连共享单车也没有。

方伯倒也不在乎房租多少，只是说自己年纪大了，这一院子的花花草草还有十几只收养的流浪猫没什么精力照顾，徐丹宁能帮忙就抵一部分房租。多数人听见这样的说辞都得犹豫一下，非亲非故的，天下有这样的好事？

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方伯说他有个儿子，几年前做了海员出海工作去了，到时也会回来的。在儿子回家之前，他只想有个伴。

徐丹宁是真的很喜欢方伯的院子，尤其是那一排繁茂的木香花，让他情不自禁想起以前曾在一个地方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签了合同，徐丹宁就把自己的东西陆陆续续搬了过来，他以前不知道自己猫毛过敏，住了一周后老是不间断打喷嚏，身上还起疹子，方伯这才提醒他可能是过敏了，还说跟猫相处久了会脱敏，大不了他把猫关起来，不让它们接触徐丹宁。可是猫天**自由，徐丹宁也不愿看它们被关着萎靡不振的样子。

搬过来过了两周，徐丹宁开始找工作，连续碰壁之后，他又想起来了那个听说很灵的道观，问了方伯，方伯想了想说：“引水观啊，好像是前几年才建的，我也没去过，周边还建了好些个度假山庄，村里不少人在山庄里工作，你要是想找工作啊，不如我帮你问问老刘，他儿子在一个山庄里当厨师。”老刘是方伯的多年好友，退休了还在兼职拉货的活，偶尔会来和方伯下棋喝茶。

徐丹宁表示不用了，自己厨艺太差。回想起之前在电梯里听两位阿姨讨论的关于去了道观一趟孙子考上大学的事情，觉得过于可笑了。

昨晚他远在家乡的母亲打电话来问他的近况，知道他又搬家了，便要了他的新地址，准备给他寄一些家里种的蔬菜，末了说：“小雨也马上毕业了，我跟你爸商量说到时候让她去你那边，这些年我们攒了一点钱，也不知道够不够在莱芸市给你们买一套房。”家里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

徐丹宁家庭情况比较特殊，他母亲于秀秀在嫁给现任丈夫徐正堂之前就生了他，记事前他都随母姓，直到八岁他妹妹徐丹雨出生，他才改姓徐。徐正堂是个哑巴，但他们一家都是好人，对母亲和他都很好。

可是他十三岁的时候，身体强健的奶奶突然病倒并且迅速离世，自那以后，他就不被允许踏进徐家的门，于秀秀在离家很远的地方给他租了间小房子，他后来就一直一个人生活。

十三岁已经开始懂得人情世故，况且他也比同龄人都早熟，他从母亲充满愧疚和无奈的眼神中明白母亲心里有苦衷，可总有怪她的时候，以前也曾经常有意无意出言中伤她。后来随着他自己年岁见长，他才能完全体谅母亲的心酸。

这些年，除了生活必要开支以及养育两个儿女，于秀秀和徐正堂过得异常拮据，长年累月风刀霜剑，他们两个脸上都布满了皱纹。

徐丹宁看着母亲苍老的脸，又想起奶奶临终前抓着他的手往外推他的样子，奶奶的脸在他眼前急速变黄干枯，只有两只眼睛异常突出，上面布满了血丝，她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走——”

这一夜，他的梦里频繁出现这个场景，甚至在最后奶奶都是嘴里不停流着黑血，只是不再推他，而是越来越朝他逼近，他几乎都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还有奶奶那双手，像藤蔓一样死死抓着他。

梦境过于真实，徐丹宁又热出一身汗，所以他洗了澡，时间用的还有点久。他出来后方伯已经浇完花正在休息喝茶，告诉他厨房里有早餐。

其实这一个月徐丹宁帮忙照顾花草和猫的时候并不多，方伯是个性格温和喜欢照顾别人的人，他不仅少收房租，连三餐也解决了。现在徐丹宁也不像一开始那样跟方伯客气，他去厨房拿了两人的早餐，红薯杂粮粥和小葱炒蛋，还有两个肉包子。

吃饭的的时候，方伯乐呵呵地开口：“前几天我问了老刘，他儿子工作的山庄还有没有别的岗位招聘，今天早上他说现在在招园丁，工资虽然不高，但也没有难度，我看你如果急着找工作的话，不如去那过度一下，现在就业形势不好，等后面好起来再找专业对口的。”

徐丹宁原本是金融专业的，他毕业后三个月都没找到相对应的工作，后来就在一家小公司做了会计，短短半年，公司就破产倒闭了，后来又碰到一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公司，进去后都是销售，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银行工作，没想到依旧是带有推销性质的信用卡专员……就这样他蹉跎了好多时光，现在早已把真正的专业知识忘光了。

他的那些同学大多数都过的很好，财富自由，家庭美满。不考虑父母的话，他其实觉得自己这样也挺好的。

昨天母亲的电话给了他一些触动，于是他问方伯：“应聘要准备简历吗？去哪投简历？”

方伯摆摆手，说道：“不用，下午老刘去送货，你跟着一起过去看看，他儿子和山庄的经理关系很好，说一声就能入职。”

徐丹宁还是准备了简历，下午三点坐在方伯的朋友老刘的三轮车里，陪伴着半扇猪肉，一路颠簸，去了老刘儿子工作的度假山庄。

山庄全名叫金逸莱温泉假日山庄，依山傍水，甚是华丽气派。

徐丹宁跟着老刘先去了后厨，他儿子叫刘群，长得人高马大，性子也很直爽，对于自己老爹没有打招呼就带人来应聘虽然有一刹那的责怪，但很快就带他们去见了负责招聘的一个主管。

主管看了徐丹宁带来的简历，随口问道：“学金融的怎么会干这个？”他也没想徐丹宁会怎么回答，又说：“工作时间倒挺久，每份工作的时间都不长，冒昧问一下上一份工作的离职原因？”

一套面试的问询下来，徐丹宁自感希望不大，回到后厨，刘群端来刚切好的果盘 ，告诉他：“其实就是走个流程，不用太担心。”果然，一个小时后，徐丹宁和老刘前脚刚踏出山庄大门，老刘电话就响了，刘群说面试通过了，问徐丹宁啥时候来上班。

徐丹宁恍恍惚惚有种不真实感，这是他找工作以来时间用的最短的一次。

刘群在电话里跟徐丹宁讲了基本的薪资待遇，包三餐，不加班，法定节假日，提供员工宿舍，夏天室外工作有高温补贴，听得开车的老刘也跟着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了。

在酒店吃了水果喝了冷饮，离开的时候也没上个厕所，两人回村的路上，老刘有点憋不住，就把三轮车停在路边，去树林里方便。徐丹宁坐在车上，思索着工作前去哪淘一辆二手电动车，以后上下班也方便。

此时正值下午五点半，太阳被高山和云层遮挡，大地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徐丹宁坐着的三轮车里还存留着之前半扇猪肉的血迹，恍然间，他仿佛看到血迹在汇合聚集，慢慢形成一个大概的人形影子匍匐在那里，鼻腔也能闻到愈加浓烈的血腥味。

徐丹宁顿时被吓得跳下车，揉揉眼，再一看，车上什么也没有。他以为自己想多了，谁知耳边蓦然传来简短的一道声音：“呵。”

山风吹拂，树影摇曳，恰好这时老刘回来叫了一声徐丹宁，让他上车。然后老刘开动车子，两人很快就驶离了这不被阳光照耀的阴影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