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霉年过五百岁,是翻屏村出了名的长岁老人,不仅容颜永驻,还是个道士先生。
他自来到翻屏村,就瘸了一条腿。
又因为修补房子,摔断了左手的四根手指,后来医治好了,也只是蜷缩着的,捋不直。
做白事道场的时候,都是跛着一只脚,手里扣着两片镲,又跳又唱,前拜拜,右拜拜,后拜拜,左拜拜,破北门狱,破南门狱……身后的孝子孝女们,就跟着又是拜忏,又是跪经。
村里的白事几乎都会请他,再请几个敲锣打鼓的,看的多,白事办的比红事还热闹。甚至还有隔壁村的、不远万里来请他的,都说他不是凡人,而是被贬下凡尘受难的神仙。
但他不承认。
村民们更信了。
给主家看好坟位,一场白事做完,林林总总赚个一两银子。他又好酒,家底好点,好面子的主家,几乎每天都会给他递酒一壶,不然他扣那两片镲的时候,总是有气无力的。
这天如往常一样,蔚蓝的天被血浸的霞吞没,许霉才醉醺醺的回了家。
他这房子是间竹舍,隐在两簇竹林里,看着别有风致。
懒懒散散不思进取。
隐士之居。
他喜欢的紧。
“竹多招蛇,翻屏村最多的就是蛇,譬如竹叶青,咬上一口,留俩印子,比被蜜蜂蜇了还痛。你小心些,瘸子遇到蛇,就是死路一条,跑不掉了。”年近花甲的村长是这么和他说的,“我从六岁那年就蒙你照顾,不想我都老了,你却还花季雨季,你不简单,骗不了我。我想我的白事也让你做了,给我看个好点的坟位,我下辈子不想老死山村,我想进城当官。”
“死就死了,反正我也活够了。”许霉无所谓。
他还说:“我就一瘸子,破道士,你跟我讲有个屁用,你得跟宰官讲,多给他庙里烧点香,你还能活几年,趁现在多烧点,他万一吸上一口兴奋了,擢升你上三十三天,随便当个小官,金身玉体不死不休,你连地狱十殿,地鬼十八刹的劫都免了。”
许霉说的简单:“多好啊。”
村长信服了,隔日里,就去镇上买了顶粗顶大的香,烧的宰官殿是红光猩猩。
听村长说了是许霉的建议,一连七天,宰官殿比香会的烟子都大。
导致的结果就是,香烧尽兴了,一阵大风舞来,宰官殿也烧没了。
村民们心都提在嗓子眼了,心想这回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这香他可千万别吸!
吸进去,也得吐出来,一口气把翻屏村湮灭了。
许霉听闻宰官殿被烧了,腿也不瘸了,举起他的两片镲就是一阵锣鼓欢天。
庆祝兴了,就去买了二十文的竹叶青酒,喝的醉醺醺的,安慰村民:“破财消灾,破财消灾了,宰官大帝深明大义,不会责怪尔等的。”
深明大义个狗屎。
他个小心眼。
许霉开了门,把酒壶放桌上,一个飞躺摔在了床上,两侧脸颊酡颜,眼未睁,口未漱,被未盖,就这么臭烘烘的睡了。
睡着了,对周边事物的感知也就淡弱了。
何况他还是醉睡的,连自家竹舍大大敞开的窗户未关,晚风呼呼,他都没有发现。
那是一条通体墨黑的大蛇,没有纹路和其他杂色,它自窗口一点一点的爬来,速度慢的令人着急,肌肉蠕动间,墨黑的鳞片反射着森凉的月光,林间的蝉声不断,都不能将床上歪歪斜斜睡熟的人吵醒。
大蛇完全进了屋,落在了许霉的床上。
脊椎挺起蛇身,三角蛇头高傲的挺立着,它的竖瞳呈现墨绿色,有点淡淡的冷漠,蛇头压低了,慢慢的向前爬去,分叉的蛇头感受着气味和温度,都是它喜欢的,竖瞳里的冷漠淡了三分,含了些许愉悦。
它从许霉的小腿,一路缠上了他的胸口,三角蛇头放在他的锁骨上,蛇叉畅意,这个眼神,就像是在看暖床的温玉。
墨黑的鳞片在粗布料上摩擦,紧紧贴住他的肌肤,谋取那舒适的体温。
真暖和。
好喜欢。
蛇叉吞吐着,竖瞳盯着他。
就是有点臭,得洗洗。
不过没关系,是它自找上门的,它可以包容。
——一个时辰后,你不赶我走,我就呆到天明。
柏宄这么想着,眼皮拉下,浓厚的瞌睡袭来。
天明了,大大敞开的窗户外迸射进一束朦亮的晨光。
家鸡打鸣,黄狗清吠,鸟雀尖嗓,柏宄缓缓睁开了惺忪睡眼。
三角蛇头盯着沉睡的许霉,动了恻隐之心。
——过了午时,你也不赶我走,我就天天来。
它心情更好了,虽然许霉的嘴很臭,但它还是如同亲吻珍贵的宝玉一样,蛇叉舔了舔他的嘴唇,好似在拉钩。
长得也好看。
柏宄痴痴的看着他,被许霉俊俏的面容给迷住了。
一直住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尾巴轻轻一勾,被褥盖在了它和许霉身上,仅是露出一蛇一人的头。
午时过去,大大敞开的窗户外迸射进银杏叶般金黄的日光。
竹舍里微凉,不热,柏宄又睡醒了。
它提防的睁开竖瞳,没有看见惊恐的双眸。
许霉依旧没醒。要不是蛇腹下传来的是温热的体温,脖颈处是跳动的脉搏,柏宄都要以为他死了。
这是天意。
是天意让它找到了容身的家。
柏宄这么想着,做出了最后一个约定。
——天黑了,你再不赶我走,我就住下了。
它兴奋的舔了一下许霉的下巴,欣欣然的睡下。
不出它所料,天黑了,许霉依旧没能醒来。
柏宄睡的心安理得了,将醉睡中的许霉压的喘不过气。
许霉做了一个梦,梦见蛮无极骂他傻叉,为了救个小鬼头,居然把自己的腿都搭上了。他又骂他憨货,闭关十年,毫无进步就算了,一念之差,还弄丢了一身修为,沦为一个废人。
他骂的太犀利了,许霉气得梗直了脖子。
关你他妈几把事,骂你几把!
他梦里是这么回的,威武极了。
然后就被蛮无极雪藏了,发配到须臾去守山。
守他妈!
没修为的人就这么遭孽?
许霉说不干就不干了,脱了太元山的门派服,说下山就下山。
他临阵脱逃,无视掌门威信,蛮无极直接放了一山的蛇去咬他。
许霉不怕蛇,放来的蛇都被他杀了,因为他有一剑,名叫“苦伶”,修出了剑灵,在他受难危及性命之时,会自动保护他。
除了有一条。
那条大蛇有一身墨黑色的鳞片,鳞片锐利明显,像是锋利的刺刀,被它碰上一下,就能皮开肉绽。
它的眼睛是墨绿色的,看着冷漠而疏离,看他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玩物,一个唾手可得的人类。
许霉的身子好似被定住了。手臂抬不起,腿脚挪不开,连呼吸都显得短暂而急促,他心跳加速,唯有一双沉淀事迹的眼睛可以转动。
大蛇从无数死蛇的尸身上爬来,翻过一个又一个蛇堆,墨黑色的鳞片上沾了血,它嫌弃的抖了抖,鳞片如羽翼扑闪,血飞溅了出去,鳞片干净如新。
看着愈来愈近的大蛇,许霉瞪大了眼睛。
他在做梦吧?
他记得蛮老头没舍得放大招给他嚯嚯啊!
等不到苦伶来救他,大蛇已经缠上了他的身体,把他整整圈住,他感觉自己是一头麋鹿,大蛇把他当食物,正一点一点的收紧力气,也不咬他,只叫他窒息而亡。
许霉被这噩梦吓醒了。
一睁眼,就觉得胸口闷闷的,一低头,差点把魂都吓出体外了。
蛇。
不只梦里有,屋里也有。
屋里进蛇了,很大一条,比碗还粗,像粗大的蟒蛇,藏在被褥里,没有露出太多。它的三角蛇头很漂亮,通体的墨黑鳞片闪烁着阳光的五彩,看着漂亮极了。
大蛇神秘,神秘之下,又蕴藏了极端的危险。
许霉怔了一下。
然后想着怎么弄死它。
他的手脚都被它束缚了,轻轻一抽动,就能吵醒它,它醒了,不出意外就会咬死他。
他下意识的去寻找苦伶,银蓝色的长剑正挂在门后的墙上,睡的比他还熟。
“……”
他心里有苦难言,苦伶再不醒来,就真成了孤魂野剑了。
苦伶靠不住,他又寻找锋利的器物,然后看到了枕边的镲,镲的铜色掉了,看着有些破旧暗沉,不过那镲边还是锋利的,他卖艺挣钱的好乐器。
眼下是救他狗命的好圣物了。
大蛇动了动,在梦中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可把许霉吓惨了。
看到大蛇缩开,露出了他的左手。
可把他高兴坏了。
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左手四指蜷缩,正好成了个钩子,钩子钩住镲上的红布,一带落到了胸口,胸口躺着三角蛇头,镲落下,“嘣”的一声,把它砸的眼冒金星。
四目相对。
“……”
许霉使出吃奶的劲儿,镲片按住蛇头,死死按在了床上,他又慌里慌张的拔出右手,去抓愣神间的蛇的七寸。
按稳了,方才试着翻身,摆脱大蛇的裹缠。
他冷汗涔涔。
大蛇好脾气的没有反抗,直到许霉要它命了,举起镲的片端狠狠朝它砸来。
“嘶”
柏宄凶了一下,带鳞的尾巴发力,裹着许霉的大腿和腰腹,把人绞翻下了床,它也跟着滚了下去,和手忙脚乱的许霉扭打在了一起,但它几乎没有攻击,单是“嘶”吼着有几分冷血动物的凶恶。
许霉就不同了,他吓坏了,手抡脚踢的,镲拍打着大蛇的头,镲片上染了血,地上也是,可愈是想要摆脱它,愈是被绞绕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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