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庄明恙低下头,看见自己腿边有一团黑影,再仔细一瞧,原来是一个从头到脚裹着黑袍的小人,衣袍下伸出一双苍白瘦削的手,缓慢地翻阅手中的簿册。
低沉如死水的声音从黑袍底下传出来:“编号73622910345,22岁,死于颈部大动脉破裂,生前无作奸犯科,无诽谤害人,无亵渎神灵,无欺善凌弱,无……”
庄明恙扫了眼四周,陌生的环境静谧无声,血红的天罩下,一条蜿蜒的河在静静地淌着水,将岸边的一艘木船拍打得摇摇晃晃。
这里除了他和面前那个不知道是不是人的黑袍,没有一丝活物的影子。
这里是哪?
他的脑袋有点转不动,视线从河面移到对面的人身上,听到他终于结束了冗长的判词,抬起头,露出森白面具和面具下与他声音一样死气沉沉的眼睛:“功德三万四千一百二十五,生前名讳庄明恙,没错吧?”
庄明恙愣了三四秒,才反应过来他刚刚的一串判词都是在形容自己,忙应道:“呃,应该是我?”
“请在生死簿上画押。”黑袍将簿子高举到庄明恙面前。
庄明恙垂眸扫了一眼,第一页是他的个人信息,十分详尽,连他因为幼时贪玩落下的膝盖上的淡疤的长度都写出来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他看不懂的字符,密密麻麻地挤在第二页。
生死……簿?这个名称,他似乎只在关于阴曹地府的古代传说里听过。
庄明恙的记忆忽然明晰起来,喃喃道:“对哦,我死了。”
颈部大动脉破裂本就是非常凶险的疾病,抢救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更别说当时他身处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救护车都得立着才能开进来,没有被救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于是庄明恙失落了极短暂的一秒钟,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接过笔,墨水在粗糙的牛皮纸上落印,同时庄明恙也感觉每写下一笔,身体就更轻一分,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纸张上的所有字迹都消失了。
生死簿一合,黑袍揣回手,继续用他那低沉的,和他身形极其不符的成熟声线说:“欢迎来到地府,我是你的引渡人辛午。”
“印度人?什么意思?我是中国人啊。”庄明恙挠挠鼻尖。
“……”辛午指了下不远处的木舟,“时间不多了,请你上船。”
庄明恙没有主见也没有脾气,一头雾水地跟他往岸边走。
如果说这里是死后的世界,那这条河难道就是……忘川河?
庄明恙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也跟着问出来了,听见前面的鬼淡淡地嗯了一声。
传说中忘川河里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血海尸潮,腥风铺面,但现在看来大错特错,忘川河非但不恶浊,反而清澈见底,水里漂浮着细碎光点,像铺满了钻石,看上去特别漂亮。
脚尖靠近潮水,庄明恙弯下腰想去够水,辛午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道:“不想被烫伤就不要乱摸。”
庄明恙咻一下收回手,讪讪道:“哦,对不起。”
辛午爬上船,坐在船头的位置,面具的方向对着他:“上来。”
“好嘞。”庄明恙听话跨上船,在他对面颤颤巍巍地坐下,屁股刚一碰到木板,木舟突然动了起来,庄明恙猝不及防地晃了一下,连忙抓紧船舷。
木舟顺着河飘起来,庄明恙坐在船上晃晃悠悠,忍不住伸出脑袋往外瞅,忽然发现原先整条河都是东西流向,不知道哪一刻开始自西向东,向着高地淌去。
这里是阴间,会发生什么都不稀奇。他定定地看了一会,没话找话似的问对面岿然不动的辛午:“我们去哪呀?”
“忘川倒淌,向人间。”辛午说,“去参加你的葬礼。”
庄明恙愣住了。记忆一瞬间涌了上来,他记起生前的一切,自己的家庭、工作、朋友,记起他被人杀害的那一天,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一天,他和朋友从咖啡馆里走出来,雪洋洋洒洒地落,落不完地落,然后他和朋友在街角分开,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家里走,拐入就近的一条巷子里,再然后,然后……
他记不起来了。
到这的记忆就断了,无论他怎么努力,记忆都隔着一层纱与他遥遥相望。
庄明恙抬手抹了下自己的脖子,脖子正中间靠近喉结的位置有一条很明显的凸起,像一条趴着的长虫,他从疤的一头划到另一头,抹下了半圈脖子的长度。
辛午忽然出声打断他:“不用想了。按照规定,我在你被审判的时候已经抹去了你对于死亡的记忆,你想不起来的。”
庄明恙啊了一声,说不清自己是庆幸大于遗憾还是相反,嘴唇翕张,却半天哑然,最后一摇头,心思一收,转而问了个不那么无用的问题:“那我从人间回来就要投胎去了吗?”
“看你。”辛午虽然声音冷冰冰,外表看着也阴沉,但意外的有问必答,“你如果想投胎,就去阴司找孟婆买她煮的汤。同时你也可以在地府居住,阴间目前的财政状况还可以再接纳一百亿人口共同居住八十五万年。”
庄明恙惊道:“意思是我可以不投胎,在地府生活?可以待到什么时候?”
“等你功德清零的那一天。”
“哦……”庄明恙道,“冒昧再问一遍,我的功德多少来着?”
辛午却没接话,而是站了起来,虽然他站起来也没比坐着高到哪里去,抬起手理了下衣袍,对庄明恙说:“闭上眼睛,我们要到了。”
这么快!庄明恙连忙闭上眼,两只手紧紧攥住船框,接着,像是进入了真空管,一声耳鸣后声音骤然停歇,身体猛然一沉,脑袋里猝不及防传来一阵强烈的晕眩感。
冷汗一瞬间冒了出来,好像整个人被装进了滚筒洗衣机里,庄明恙低吟一声,控制不住地弯下腰,想要抱住自己快要裂开的脑袋,额头突然被一个冰冷的东西轻轻抵住了,晕眩感便如潮水般退去。
是辛午的手。他的手带着死人的温度。
看不见听不见,额头上的这点冰凉成了他与现实世界唯一的交集,庄明恙闭着眼睛摸索,用力揪住了他的衣袍。辛午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不知过了多久,额上的冰凉收了回去,辛午说:“到了,睁眼吧。”
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听觉和视觉重新回到身体里,人间的景象展现在他面前。
一条光影斑驳的林荫道,风卷起地上沙石,沙沙作响,路旁是一条蜿蜒的小溪,一只附满青苔的小舟在岸边搁浅,空气中有股冷冽又清新的气味。
这又是哪?
身后忽然有唢呐和鼓声逼近,庄明恙愣愣地转过身,看见一支长长的队伍朝着自己的方向行进,白幡在半空飘摇,起起落落,和乌泱泱的人群形成极大反差。
他一眼看见了走在最前方的爸妈,各端着遗照和骨灰盒,垂着头像行尸走肉一般往前踱步。
姐姐庄明珠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手上的白菊随意拂着地,看着有些心不在焉。
再往后,他看到了许许多多自己熟悉的脸,复制粘贴一般的木然与迷茫。
这是一条送葬的队伍,是庄明恙自己的。
这里很安静,安静到除了送葬的唢呐声再没有别的声音,但是又很吵,那唢呐一声声快要把他灵魂也吹散了。
他们离他站的地方越来越近,庄明恙脚步钉在原地,咽了口唾沫。
猛然被人拽住胳膊往后拉,庄明恙吓了一跳飞快回头,辛午站在他身后,没有看他。
“不要靠近他们,你会被灼伤。”
庄明恙没懂:“……什么?”
“他们身上的香囊,对你有不好的影响。”
“……什么香囊?”
辛午可能是被他蠢到了,停顿了一两秒:“你不知道你们这边的丧葬习俗么?”
庄明恙尴尬地挠了挠鼻尖,“我没参加过葬礼。”家里老一辈的人在他不记事的时候就走得七七八八了,他长这么大确实没参加过葬礼——第一次参加的葬礼就是他本人的,以鬼的身份。
庄明恙似乎听到了极轻的一声叹息,在怀疑是不是幻听的时候,辛午开口解释道:“白幡招魂,唢呐领路,送葬人身上通常会佩戴茶叶和米制成的香囊,用来辟邪。”
庄明恙指了下自己,确认道:“……避我这个邪吗?”
“是的。”
好吧。他没话说了,同时又有些忿忿,他们招魂引路但又不让他靠近,有没有想过他这个鬼已经决定好好生活,从未想过纠缠他们?
庄明恙目送他们越一个接一个越过自己,纷纷扬扬的黄色纸钱穿过他的身体,落在脚边,辛午拍了拍他的大腿,让他跟上去。他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无形地融入这支殡葬队伍,没有一个人看得见他,但所有人都为他而来。
在墓园最深处的区域停下,白事知宾正式开始入棺仪式,念起悼词,所有人围着墓碑静立。
庄明恙站在自己墓碑面前,打量起自己的遗照,是他身份证上的照片,和本体相比脸庞更加青涩。他有点不满意,拍身份证时他是临时从床上被抓起来的,只简单抓了两下头发,相比之下自己大学证件照明明更好看!
正因为遗照不是自己最好看的照片而难过着,他忽然听见一声抽气,扭头去看,他妈妈用手帕捂着脸,微勾着肩啜泣,也许是顾及着在做法事,她哭得极尽克制,只从喉咙里泄出一点气音,气若游丝。
那细小的哭声轻轻地挠了下庄明恙的心脏。他先前走在队伍最后,没能仔细地瞧上一眼他父母,现在隔着一座矮矮的墓碑,他看见她眼下有摩擦而产生的一片淡红,左耳带着粉珍珠耳环,右耳却空空如也。揽着她的庄宏升在耳边低声安抚,垂下的头白了一半。
庄宏升的声音很模糊:“明珠,把你妈妈扶到后面去坐一会。”
庄明珠侧头看了她一会,再次垂下眼,淡淡道:“昨天刚从医院里出来,别又哭进去了。”
听到“医院”两个字,庄明恙的心猛然揪起来。阮女士年轻时是舞者,结婚后也瑜伽、普拉提一天不落,生了两个孩子还保持着年轻时的体型,上一次陪她去医院,去的还是美容科。
怎么,就进医院了?
庄明恙瞪着那边,望眼欲穿,心里附和道,别哭了妈,等过个几十年你就能见到我了,没必要,真没必要。
只见阮问昭做了几个深呼吸,最后拭去眼泪,把落到鼻尖的发丝掖到耳后,对父女俩扯出笑:“没事,我没事。”
仪式继续进行,知宾念完了悼词,开始念往生咒,助手从庄宏升手中接过骨灰盒,彼此配合着将它埋入地下。
后来又断断续续从角落里传出抽泣声,庄明恙没有转头看是谁,平时再怎么被人说没心没肺,面对自己的葬礼也难免触动,连他看到自己的朋友们哭得一个赛一个丑时都只笑了一声。
一阵风吹过,墓碑附近的杂草阵阵流淌,念咒的声音低沉得像催眠曲,把氛围映衬得更加萧森,一片静默中,庄明恙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低语。
“不好意思,来晚了。”
声音很轻很低,像眼泪滴入湖水,所有人都转头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庄明恙觉得特别耳熟,也跟着回过身去,微微一愣。
人群最后,岑序穿着一身黑色大衣,和周围层层叠叠的丧服融合为一,个子很高,笔挺颀长,又显得格格不入。
他看着助手递过来的香囊,垂眸听完解释,摘下右手的黑色皮手套,随意塞进大衣口袋。
接着抬起眼,越过庄明恙的灵魂,看向他身后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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