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边旷默默目送着留兰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她转弯、消失在演武场的门口。

在她离去后,原本为视力有限的贵族人类而点亮的光源,如同舞台的落幕,逐一熄灭。

边旷又回到了无尽的黑暗中。

说来奇怪,他自出生起便与黑暗为伴,他的血脉中流淌着对黑暗的适应,但当随她而降临的白昼弃他而去时,他却突然有一瞬间的不适应。

他想起她降临在他世界的那一日。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在留家领地的能源矿山生活。年纪小时,只是做一些清扫的脏活,年纪大些时,会被派去做运输的工作。

十岁那年,他随着运输队伍去给主人庄园里的能源堆输送矿石,那里,本应是庄园中鲜有人迹的角落,但那天偏偏有一个穿着蓬蓬裙的小女孩,如同迷失的小鹿,跌跌撞撞地闯入了他的世界。

她一看就是贵族的小姐,或是庄园的贵客。

当她靠近时,矿山中的奴隶们全都垂着头静立成一排,双手背在身后,向她露出他们最脆弱的胸膛,以示敬畏。但他们的视线纷纷垂在脚面,不敢看她,生怕被指不敬,又要吃一顿挂落。

而她昂首前来,无视了这一切,径直走到了边旷的面前。

直到她的小手都扒上边旷的裤腿了,她的随侍还没跟上来。

边旷第一次被人类这样靠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的任何动作吓到这个精致的人类小姐。

留兰扒拉着他的大腿,踮起脚摸到他裸露的小臂上,嘴里“啊”“呀”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还小,只凭脚尖压根平衡不住,刚摸了一下就失去平衡,要向旁边倒去。

边旷的第一反应不是担心她受伤,而是担心她在他身边受伤,他会被惩处得只剩半条命。

电光火石之间,他下意识地掐住了她的腋下,把人提溜起来,放在地上站稳。

这下要摸他的手臂,于年幼的留兰来说,就犹如探囊取物了。

留兰呀呀叫着去扒他的手臂,甚至曲起手指,试图用指甲抠下什么。

领队的率先觉得不对,这个四十多岁的界桥人蹲下来,恭敬地询问:“小姐,您是迷路了吗?”

留兰没有理他,专心致志地抠着边旷的胳膊玩。

领队当机立断,叫边旷先服侍好她,他立马去找人来。

边旷其实也没什么好服侍的,只是半跪着,让这个精致的人类能够靠着他玩。

等领队带着一位穿着体面的女仆过来时,留兰已经在摸他裸露的脖子了。

女仆怒喝道:“你这个肮脏下贱的岩仆在对小姐做什么呢!”

她一把冲过来抱起留兰,顺带一脚把他踹得跌倒在地。

边旷能看得出来,这个女仆是界桥人,但岩仆的特征很不明显,血脉应该极其薄弱——这不是他能开罪的人。

他跪直了身体,低下头,没有为自己辩解。

明明是小姐主动靠着他,他只是虚护着她,以防小姐摔倒了,他要遭殃。

没想到,小姐没摔倒,他一样要遭殃。

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低微的岩仆,出现在贵族的视线中,都是污了他们的眼。

可被抱起的女娃娃却挣扎起来,要下到地上去。

女仆把她放下,她又哒哒哒地跑回边旷身边,像个灵巧的小猴子,攀着他的膝盖就往上爬,抱着他的脖子开始研究。

女仆有些惊愕,试图上前哄走留兰:“小姐,我们该回去了。”

可留兰不听,抓着边旷脏兮兮的衣服不撒手,嘴里嘟嘟囔囔:“呀!呀!”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我们得回去了,大家都在找您呢。”

留兰似乎明白对方没有理解自己,急得直拍边旷的脖子:“呀!呀!要!”

“您说……要?您说话啦小姐!”那女仆突然变得激动,想上前抱走留兰,又不敢唐突。

留兰似乎突然学会了这一个字,眼睛看着女仆,软乎乎的小手却在边旷下颌和脖颈处乱拍:“要!要!”

于是边旷没有再回到能源矿山,而是在庄园里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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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旷最初觉得,留兰小姐是个有些奇怪的人类。

他短短十年的生命中,所遇见的人类不多。

其中,大多数见到岩仆时就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鄙夷、嘲笑、冷漠,当然,也有善良的人类,曾对他投以怜悯、同情的目光。

但他没见过留兰这样的。

她对他的态度,纯粹而真挚,没有半点世俗的偏见。

从她会说的第一句话开始,就是因为喜欢,因为想要。

对,纯粹的喜欢。

喜欢他身上被人们贬为低贱象征的橙红血脉,比对她拥有的那些稀有宝石还喜欢。

他听说留兰三岁了还不会说话,急坏了她的父兄,直到边旷出现,她竟然奇迹般地说出了第一个字。

于是边旷便被留在她的身边,负责教她讲话。

边旷只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未曾接受过任何教育,他哪懂得怎么教人说话,但主人吩咐的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尽力而为。

他指着黑暗的“天空”说天空,指着娇艳的花朵说花朵,指着留兰说留兰,指着自己说边旷。

他借助周围的一切事物和她进行交流。那十多天的时间里,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自言自语的神经病,置身于舞台唱着独角戏,旁边还有一个小女孩摸着他手臂上显现出的血管,在一脸不解地看他表演。

就在他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即将被送回矿山之际,留兰突然开窍了。

她的语言从简单的词汇逐渐丰富,从单字到双字,再到连贯的短句。

留兰的父亲听说以后,抽空前来探望她。留兰童言童语地和他聊了好久,你说我猜的,聊得老伯爵笑得合不拢嘴。

在老伯爵离开前,留兰紧紧拉着边旷的衣服,将他带到父亲的面前,指着他说:“我要,爸爸,他好看。”

于是,边旷的命运发生了转折。

他在庄园有了身份,不再是“矿山来的那家伙”,而成为了留兰小姐的仆从。

他告别了拥挤杂乱的临时安置间,人生中第一次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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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园之中,奴仆众多,其中多是岩仆血脉稀薄的界桥人,甚至偶尔可见纯种人类的身影。他应该是唯一一个纯种岩仆。

庄园内的人们相较于外界显得更为文雅有礼。

从来没有人会对着他吐口水,逼迫他学禽兽爬动,也没有人因为一时心情不好,就把他当出气筒,摁着往死里打。

他们只会抬起头颅,以高傲的姿态斜睨着他,摆出窃窃私语的姿态,但音量却让他能听得一清二楚。

“噢,是那个岩仆啊,他又要去留兰小姐面前摇尾巴了吧。”

“不过是一个玩具,新鲜劲一过,小姐就会把他扔掉的。”

“啧,他怎么不把那肮脏的橙色痕迹遮起来,真是有碍观瞻。”

“他的存在简直污染了这片空气!”

……

他从来都装作听不见,反正他们的辱骂并不会改变他的生活,不会让他少吃一顿饭,少穿一件衣。

直到某一天,留兰小姐正在待客,是某个子爵的小儿子。这位男孩与留兰年纪相仿,随父亲来到庄园做客。

留兰很少见同龄人,与他相处甚欢,一连两日都未曾召唤边旷陪伴。

第三天,留兰终于让人把边旷叫来。

边旷走进房间时,她正和新朋友相对而坐,地上摆着两堆宝石,颜色形态各异。

留兰举起边旷的手,指着他手臂上橙色荧光隐隐流动的血管,炫耀似的和对面的男孩分享道:“看!这才是最珍贵的!他有世界上最美的宝石!”

那贵族孩子却像见到瘟疫一般,迅速后退一步,大笑起来:“什么宝石?他是岩仆!你怎么把这么个恶心的脏东西带来了!”

留兰闻言一愣,随即愤怒地甩开了边旷的手,如同小炮弹一般冲向男孩,一脑门把对方撞倒在地,生气地扑上去挠他:“他是边旷!你才是脏东西!你的宝石最丑了!”

小男孩也开始反击,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两人扭打在一起。

两边的仆从急忙冲上去,把两个孩子拉开。

留兰被女仆抱在怀里时,还在尖叫:“我再也不和你玩了!丑八怪!”

这场闹剧最终被大人们轻描淡写地视为孩子们因攀比宝石而起的小矛盾,并未引起过多的关注。恰好此时,子爵与伯爵的商议已经结束,他们即将离开庄园。

边旷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个男孩,但他一直记得,小小的留兰冲到他身前,为他打抱不平,暴打骂他“脏东西”的贵族男孩时,张牙舞爪的模样。

后来他无数次复盘过去,觉得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真正将她视为自己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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