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一片月光

这日之后,小山村一直风平浪静,天气却整日阴沉,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林婶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五日后已经无法下床。江念每日还是强撑出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同大家有说有笑,青落勉强应对着,实在也不知道怎么宽慰她,重渊向来不怎么会说话,这种时候,便也只能尽职地当一个卖力的长工,手上不停地做着活。

又过了三日,天终于放晴了。

林婶昏昏沉沉睡了一日,这时勉强睁开眼,说想去看看院中的桃花。

江念笑着说好,便俯身去抱她起来。她个头不小,从小劈柴挑水养出的一身力气,此时却忽然像是突然被抽空了,抱了几次,竟都没有将人抱起来。

青落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他来帮忙,江念便送了手,退到了一旁。

已将近人间四月,加上连日的阴雨,芳菲已是凋零。

林婶半躺在椅子上,抬头看着被桃树枝丫分割成无数碎片的天空,空茫的眼神渐渐又聚拢起来。

她转头看着半跪在身边的江念,低声唤她:“阿念。”

江念握住她的手,抿着唇不说话。

林婶牵动嘴角,带出一点微笑:“我的阿念,都这么大了,阿娘真的老了。”

江念抬起一只手轻柔地拂过她鬓边的几丝白发,抚平她眼角的细纹,弯起笑眼道:“阿娘不会老的,我还没有长大呢。”

“我的阿念一直这么懂事,我真舍不得啊……阿娘很想一直陪着你,可又怕拖累你。”林婶双唇颤动着,平静的眼里终于泛起泪光,“阿娘这一辈子,总是犹如软弱,什么都做不好,可是你不一样,阿念,你那么好,你能把什么事都做得很好,你一直是阿娘的骄傲。”

“我怎么会这么好福气,能有你做女儿呢……”她用颤抖的手,去反握住她的手,“阿念,你不要自责,不要难过……你什么都不用怕,你会过得很好很好,无论在哪里,无论和谁在一起。”

“阿娘……”江念努力睁大着眼睛,眼泪从通红的眼眶中滚落下来,“我只要跟你一起,我谁都不要……”

“从此以后,你将一往无前,拥有更好的人生……阿娘总会陪着你。”

林婶用力握着她的手,眼中仍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尽。

她缓了许久,才用低哑的声音说道:“阿娘还想告诉你,我已经,不喜欢那个虚影了。因为你才是我的一切啊……我身边的,真实的,唯一的,珍宝。”

江念平时总有着说不完的话,可此刻,她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出。

她只能死死咬着唇,仍由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阿念,我没有遗憾了……你也,不要遗憾……”

林婶的眼神如这雨后的桃花,带着不肯褪尽的温柔。

可那眼里的光,终究是暗淡下去了。她的手一下子失去所有的力气,再也抓不住孩子的手心。

江念死死睁着的眼睛终于闭起,却阻挡不了更多的泪水涌出。

青落和重渊站在一旁,无声相伴。

风吹过桃花树,那残留在绿芽间的花瓣,像是终于不再留恋,纷纷落了下来。

片刻后,林婶胸口忽然散出白色华光,紧接着,光芒汇聚成白色光点,朝着青落的方向而去。

重渊眼神一变,想要上前阻止,那光点已快速化入了青落心口。

青落似是并不意外,只缓缓闭起了眼。

而慕青山尚未反应过来,只觉脑中白光乍起,四周顿时天旋地转。

等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像是到了另一个缥缈的虚空中。他本是魂识,可此时却不在青落的身体里。

或者说,现在青落也陷在一片意识之海中。

他像是跟随着青落的意识,在感受着另一个意识所感知的一切。

他看到面前有一棵很大的桃花树,自己正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

短暂的混沌感褪去后,他明白过来,这是林婶的意识。

*

林婶本名林清慧,她在小山村安安分分地长大,从未踏出过这里半步。

十六岁那年,她在去山里挖野菜时,救回了一个人。

他身上并没有太多的伤,只是袖口染血,昏迷了一日便醒了过来。那人说他道号明岚,是一个无门无派的散修。

小村子地处偏远,原本也并不怎么知晓外界的仙门宗派,但一个月前有出云宗的人前来帮村里除了邪祟,大家对这些仙门的道长仍存着敬畏和感激,加之这明岚道长一身白衣,俊逸出尘,恍若谪仙一般,清慧的父母便也感恩戴德地将这位仙长留下来养伤。

明岚的外伤五六日便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他却好似也并不急着赶路离开。清慧这些天日日看着他便有些痴,偶尔听他说起外边的一些事,更是沉醉其中,心生向往,便邀他多留一下时日。

明岚也没有拒绝,留在清慧家的日子,便如一个普通的投宿旅人,帮着主人家做些杂事。

他看着不食人间烟火,却是个什么事都不挑的,农忙的时候,甚至还帮着去地里干活,偶尔也会朝人露出温和平静的笑。

只是他站在那桃花树下的时候,身上却像是笼着一层淡淡的悲凉冷色,眼中有掩不住的倦意。

清慧不懂那种神情,她也不敢去触碰。

如此过了十几日,村里人都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

春分后三日,明岚说他将要离开了。

他在桃树下站了半日,然后摘了一朵放在小姑娘的手心,跟她说:“花开堪折直须折。”

清慧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也看不懂他的眼神。

她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他究竟从何处来。

那一刻,她心中有不知名的酸楚和悲伤弥漫开来,她明白了他们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只是一个过客,在路过这棵桃树时,在她的生命里驻足了片刻。

清慧没有再挽留他,明岚也并未再说什么。

第二日,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一句告别也没留下。

星霜荏苒,很快便过去了五年。

那个芳华待灼的小姑娘,藏着她心内那朵已经凋零的桃花,在一场空茫的梦中不肯醒来。

人在年少时,或许不该遇上太过惊艳的时光。

无数个日夜里,她都会想,是不是她那时候辜负了那朵桃花,是不是她应该多一句挽留。

同样是来人世走一趟,她是不是可以勇敢一些,走出这座山,去追一片月。

见见外面的世界。

可一切都只成为了她辗转反侧中的梦魇。

她还是那个要插秧种地、割草喂羊的山村姑娘。

一年后,父母将她嫁给了另一个村的江顺水,他的妻子过世,留下一个三岁的孩子。

她嫁给了那个看着本分老实的人,第二年生下了一个女儿。江顺水并不喜欢清慧,他娶她,不过是想给儿子找个娘,他也不喜欢这个女娃,连名字都未曾正式给她取。

清慧叫她“阿念”,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中还怀有一份念想。

前妻留下的那个儿子叫江安,性格温吞,不怎么爱说话,江念却是个吵吵闹闹的。江安是个挺好的孩子,对清慧不算亲近,但也很是恭顺,整日被妹妹欺负,也不会恼她。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了六年,直到有一天,江顺水听说了清慧从前的事,知道了那个曾惊鸿一现的仙人。

他喝了酒回来,第一次动手打了清慧。江念大哭着抱住母亲,江安拦不住他的父亲。

江顺水越发不喜欢江念。

可他不打孩子,便会在夜里打他不爱的女人。

打人这种事,一次是失控,两次是借口,无数次便成了习惯。

清慧想,男人真是可笑啊,他自己心里装着旧人,却不允许自己不爱的人,曾经喜欢过别人。

人或许有种天生的叛逆心,见他越是在意,她心里便越发会想到那个永远错过了的人。他越是打她,她便越不肯服软低头。

她反抗不过,每次便在身上藏一把匕首,江顺水打得发狠的时候,她便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人在不如意的时候,便总会回首往事。

其实这些年,她已经渐渐将那些年少的情愫忘却了,可身上的疼痛和心里的酸楚,一点点刺激着她,让那些记忆、那些悔恨、那些不甘,都翻江倒海地涌了出来。

若是她当年做了不一样的选择,哪怕只是改变一小步前进的方向,是不是就会拥有和现在不一样的人生?

遗憾便这样,在心里生根发芽,不断蜿蜒缠绕,直到整颗心被覆盖,再也照不进光亮。

后来,两个孩子渐渐大起来,江顺水也不怎么打她了,只是越发酗酒,常常喝到烂醉下不了地干活。清慧带着孩子,既要顾着家里,又要忙外面的农事。

江念很像她的母亲,江安也像他的父亲。但江安在家里时会护着他的妹妹,也会在父亲看不到的时候,帮一帮后娘。

江念聪明伶俐,十几岁便会跟着村里的叔伯们去外边的镇子上,过几个月回来总能带回一些银钱补贴家用。

再后来,江安十九岁,为救村里落水的福宝死了。

江顺水越发整日酗酒,一年后,他喝醉酒掉进了同样的河里,被人发现时,已是第二日。

清慧本该觉得自己解脱了,可她却因此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几乎下不了床。江念不再去镇上做活,整日在家照顾她。

日子又过去了五年,她越发病入膏肓。

江念是极好的孩子。她其实一点不像她,她勇敢、聪明、强大,她从小便像个小太阳一样。

清慧心头一直只照着一片高冷遥远的月光,后来才知道,原来太阳,才是最能温暖人心的。

可她最最骄傲的、耀眼的孩子,因为她留在了这片困了她一生的山里。

她的一生到头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像是什么都有了。

第一个小副本讲讲普通人的一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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