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青山的呼吸微微一窒，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嗯，戚常宁老前辈。”慕青山缓缓平复了下心绪，“我怎么会忘记。”

那边戚无患却没有再出声了。

慕青山又往前走了几步，门外的光从他身后照进来，越过他有些削瘦的肩头，落在戚无患的脸上，床上坐着的人头发散乱地披着，发丝顺着低垂的头遮住了半边脸庞。

戚无患忽然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眼中满是血丝，眼底一片乌青。

“他是因为你才死的。”戚无患的声音依旧很冷很淡。

“是。”慕青山平静答道。

“我一直都不喜欢你。”

“我知道。”

“但我也明白，那不能怪你。”戚无患抬起手捂住半边脸，手指插进发丝里。

“你该怪我的。”慕青山缓缓舒出一口气，“那是你最亲的人。”

“是。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却因为虚无缥缈的梦，便心甘情愿为你去死。”戚无患清冷的声音带着微哑，“他就那样，不要我了。”

慕青山第一次见到这个孤傲淡漠的人，在他面前露出这样脆弱的情绪。

“抱歉……”慕青山眉眼低垂，只能如是说。

“你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戚无患低低地笑了一声。

慕青山捏着手指没有说话，背后的腰伤刺痛地疼着，几乎无法站立。

“我没法怪你。”戚无患道。

“所以，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总跟我师父过不去？”慕青山轻声开口。

“是。”戚无患承认，“是他让我义父知晓了前世之事，是他逼他做的选择。”

“义父说他是自愿的，说他是为了赎罪。可他这辈子悬壶济世，救了无数的人，他有什么罪？”

戚无患垂下手，低头看着地面。

“我从前不明白，为什么人会为了所谓前世，执着至此。”

慕青山终于有些站不住，身形微微晃了晃，背后落进来的光影在戚无患脸上变换了几下。

“如今，终于轮到自己了。”

戚无患的声音似是恢复了平静，没有波澜，慕青山心中却如投石入水，泛起一阵涟漪。

“你也，梦到了？”慕青山的声音有些艰涩。

他和戚无患相识多年，也一直都知道他和自己有着因果线，而那缕丝线迟迟没有回到玉铃中，便说明戚无患同他前世不是普通的相识情分，只是机缘未到，他还没受因果树的影响而产生梦魇。

戚无患点了下头，依旧垂着眼。

“我做了三日的梦，怎么也摆脱不了。”

慕青山鼻尖动了动，嗅出是安神香和醒神香交织的气味。看来戚无患为此还用了不少药，想让自己安眠未过后，便选择强行不睡，所以才会是他现在见到的这般精神恍惚的样子。

“为什么不来找我？”慕青山缓声问，“你随我去顾春风，饮下‘浮生梦’，前世的梦魇便不会再困扰你。”

戚无患沉默了一会，终于抬起头，光落在他半边脸颊上。

“我想了三日，才知道，我原来是害怕。我怕自己前世亏欠了什么人，就像义父，前世亏欠了你。”

慕青山怔愣了一下，微微蹙眉问他：“那你现在，究竟想不想明白一切？”

又沉默了几息，戚无患缓缓点了下头。

“好，那……”慕青山犹豫了下，声音低了下去，“那你能不能再忍几天？”

戚无患抬起眼看他，目光很冷很沉。

慕青山哆嗦了一下，再次扯到了腰伤。

他嘶着气道：“那个，我腰伤到了，你能不能先给我看看？再给我几天病假，我好养一养腰伤……”

虽然进墟境的只是魂识，和身体没什么关系，但这腰疼，真的很影响他装世外高人。

好不容易在戚某人面前硬气一回，他一定要让他看看自己光风霁月的形象。

戚无患静了片刻忽然站起来，沉着脸走到他面前，在他腰伤处不轻不重地按了下。

“啊——”慕青山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一身冷风扫过，眼前黑影一闪，惊蛰已立于他身侧，抓住了戚无患的手臂。

“啊惊蛰，你别动手……嘶……”慕青山忙阻止道，“你怎么突然进来了，嘶……”

慕青山手撑着自己的腰，摇摇欲坠，惊蛰忙扔下戚无患过去扶住他。

“你说有事你会喊的。”

“哦……”慕青山恍然，忘了他还说过这话，“那个，戚某人只是在帮我看腰伤……嘶……”

慕青山此时身后有了依托，瞬间没法再强撑，将整个人的重量靠了过去。

方才他虽然很想摸过去找把椅子坐下，但那氛围，那场面，实在很不合时宜，便只能咬着牙忍到了现在。

然后又被戚无患按了那一下，简直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惊蛰，我好疼啊……”慕青山像是终于看到了救星，下意识抓住面前人的手臂，低低呜呜地说了一句，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此时眼眶微红，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好似带着满腹隐忍和委屈。

惊蛰脸色骤沉，蓝色的眼眸似寒冰般蔓延出凌冽之气。

慕青山方才只是疼迷糊了随口抱怨了一句，此时缓过来，抬眼看到惊蛰的神情，觉得被他抓着的手臂竟在微微颤抖。

他差点被这寒气给冻得又抖一下，心里一时想不明白这大黑龙怎么突然变脸色了。

怎么，难道他还不能喊一下疼了？

可是腰疼真的很要人命啊……

“嘶……”他又忍不住低声吸气。

戚无患：“你是被蛇妖附体了吗？嘶个没完。”

慕青山：……

他真的有点委屈了。

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凶？他好歹是个病患吧？

“带他去内堂等着。”戚无患留下一句话，自己先跨出了房门。

“还能走吗？”惊蛰低声问他。

“那个……”慕青山感受了下，觉得好像真的有点走不动了。

“我背你？”见他还在犹豫，惊蛰主动道，“不会弄到伤处的。”

惊蛰一手扶着他的背，一只手被他抓着，眼中已没了方才的冷意，满是焦急和无措。

“嗯？”慕青山恍惚了一下，看着惊蛰，觉得这大黑龙此刻真该死的温柔啊！

可那都是因为他现在的记忆还陷在对青落的迷恋中，又把一腔情感都投射到了他身上。

慕青山心里酸了酸，很快又感慨起来，想着还是得尽快找大师来除了这龙的情根！也防止他来迷惑自己！

但眼下治伤要紧，也顾不了什么清白不清白了，大丈夫不拘小节。

他微微点了下头，就见惊蛰已在他面前俯身半蹲了下来。慕青山迟疑了下，有些扭捏地趴了上去，手臂虚虚地环住他的脖子。

惊蛰似乎没有什么应激反应，好像当真不怎么抗拒跟人接触了，动作利落而轻柔。

除了小时候趴在师父的背上，慕青山好像还没被人这么背过，可这种感觉，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肩背宽阔，肩胛骨随着走路的动作有些微微开合，明明是贴着后背，却能十分清晰地听到急促有力的心跳声。

慕青山感觉摸了摸自己的心跳，还好，没有跳很快，很正常。

两人一路无话，惊蛰将他稳稳背到了医馆内堂，他便乖乖在榻上躺好，等着戚无患来给他妙手回春。结果等了半日，戚某人才端着药慢悠悠地走进来。

他此时已洗漱干净，换了一身青色长衫，头发在身后用发带绑起，虽然眼中还有血丝未褪尽，但神色已然和平常一样，是那种对谁都一视同仁的高冷。

“你配个药怎么这么慢啊？难道草药还是去山上现摘的？”慕青山小声抱怨。

“你带来的人拦着我说话。”戚无患淡淡道。

“哦，花娘她们啊……”慕青山差点忘了，她们是来找戚无患道谢的，“你之前给小丫头治病，她们想当面感谢你来着。”

“我说了，谢就不必，反正钱你已经给了。”

“那丫头叫姌姌，是十分乖巧懂事的一个孩子。”

“嗯，还行。”

“咦，你居然还有夸人的时候……”

戚无患不准备继续搭理他，拿着药走到榻边，看了惊蛰一眼。

惊蛰回看他，没懂是什么意思。

两人干瞪了一会眼，戚无患终于忍不住道：“你帮他脱衣服。”

他看方才慕青山的神态就知道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便没有让南星过来帮忙，现在总不至于让他伺候他脱衣吧？

“啊，我自己来，自己来。”慕青山见状忙艰难地翻了个身，自己去解衣带。

慕青山从前小伤小病都是戚无患看的，对大夫坦诚相见也是习以为常的事，况且两人还是年纪差不多的男子，也没什么好见外的。

只是今天他躺在榻上，在两人的目光下，一边勾着脚尖翘着头，一边解衣带的样子，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异和羞耻感，不仅像是砧板上扭动的鱼，更像是迫不及待等着被皇帝宠幸的妃子。

慕青山想到这的瞬间，尴尬的感觉一下子从头顶蔓延到了脚趾。

然后他很不幸地脚抽筋了。

“啊——”慕青山腰带解了一半，无力的瘫软回床上，奄奄一息道，“我不行了……”

“怎么了？”惊蛰走上前，一时间不知道他这是突然发生了什么。

“快把我这可怜的鱼端去煮了吧，这人我是一天也做不下去了！”慕青山左手抓着大腿，努力想够到下面的小腿，奈何腰完全动不了。

“小腿抽筋了？”还是戚神医目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了病症。

慕青山含泪点头。

“去给他揉几下，用力点。”戚神医用下巴指挥惊蛰。

惊蛰依言走过去，握住慕青山的小腿，询问道：“这里？”

慕青山闭眼，继续含泪点头。

惊蛰调整力度，尽可能轻柔地帮他按了几下，终于将抽筋的咸鱼给救回来了一点。

慕青山腿缓过来了，但依旧闭着眼睛装死，宛如上次躺在这的宋璟。

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衣服我也帮你吧。”惊蛰像是轻叹了口气。

慕青山完全放弃挣扎了，认命地点了下头，依旧紧闭着眼。

小山子：只要我不睁眼，尴尬的就是别人。

《该死的温柔》，这首歌也是时代的眼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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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34章 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