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云晖从来阳镇牵来枭夜后，赶着要去找杜纯。

郑牧拦住了他，“杜长老忙得很少见人，没有师父的帮忙，她怎么可能见你？”

“我怎么敢耽误。”尹云晖低声道，“你去找师父，杜长老那里，我有其他办法。”

“杜长老”即一眼辨出李听枫的杜纯。

天音宗下辖四个分支，按照重要程度，依此是音门、云剑门、戒事堂、扬刀门。四个分支各有一位长老主事，而四大长老之上，是天音宗的掌门、八宗盟主殷盛。

殷盛负责八大宗门的事务，至于天音宗内的任务，大都交由音门长老杜纯负责。

杨雁歌这件事，必然会经过杜纯。

劝走了郑牧之后，尹云晖一刻不停地找到了于慕清，以枭夜还有不可告人的阴谋为由，希望能够与杜长老面谈。

“还能有什么阴谋？”于慕清大吃一惊，“除了魔种，你们在来阳镇还看见了其他的东西？”

见尹云晖怎么问都不肯说，于慕清犹豫片刻道：“我去替你问问吧。长老正在想着怎么处置中州之事，也许两者会有什么关系。”

于慕清是杜纯的亲传弟子，留在音门负责分配各种任务，偶尔会担任重要任务的领队。她一开口，果然为尹云晖争取了一个契机。

尹云晖行过了礼，见杜纯低着头翻看着弟子们呈上的消息，一旁还摆着砚湖初试的名录，未及开口，便听杜纯道：“一句话，把事情说清楚。”

他微一顿，“长老，天音宗有魔族内应。”

杜纯的笔果然一顿，黑眸掠起，无声地看着他。

这位坐镇天音宗的长老面容和善，传闻在她年轻为众弟子授课时，还一度被认为是天音宗内最好说话的师父。

可走近了才知道，她的唇尾虽然扬起，眸子里却永远是猜不透的深黑色。许多弟子的小心思，她看一眼就知道，以至音门上下，人人见了她就发憷。

尹云晖身为扬刀门较为厉害的弟子，自然被杜纯知晓。他心一凛，硬着头皮道：“......长老应该是听见了于师姐的汇报，才将季明与杨雁歌安排在一处比试吧？”

杜纯将笔放下，手未离开桌子，“你在来阳镇看见了什么？”

“来阳镇......至少有两股魔族势力。杨雁歌寻到倒卖魔种的人时，枭夜没有反应，后来也只想保命不想恋战。他是个贪图小利的魔物，在剑门村时就险些毁了怀山派大局，此时逃掉，证明魔种的利益与他无关。”尹云晖推敲着，“但弟子猜测还有第三股势力，极有可能与天音宗相关。”

“首先，枭夜不必来，那是谁让他来的？如果此人称作1号，若魔种倒卖归1号所管，绝不会选在来阳镇。那么必然有第三派魔族，即魔种倒卖的实际利益者。”

“其次，枭夜与1号都为了杨雁歌而来。杨雁歌有刀宗的秘密，枭夜更与于师姐、缪师兄等人有过冲突，八成是怀山派的人。”尹云晖开口前没有草稿，却越说越顺畅，“他们偏偏在砚湖初试后闹事，摆明了是不想杨雁歌进入天音宗。而那倒卖魔种的获利者，必然在枭夜等人的对面。来阳镇离天音宗如此之近，要想不被发觉，只有......”

尹云晖听见四周越来越寂静，杜纯的目光始终紧盯着自己，忽然寒毛一凛，有了不妙的想法。

他这番推论并非没有漏洞......可若天音宗真的和魔族有勾连，而且此事，是被杜纯知晓的呢？

连怀山派都能归附魔族，天音宗......真的如表面上这般清白吗？

万一这倒卖魔种的利益也有杜纯一份，他岂不是发现了把柄？

尹云晖不敢继续说下去。

原本想借机为杨雁歌求情的他，忽又害怕天音宗是另一个魔窟，左思右想，不敢开口。

他记得于慕清吩咐过，倒卖魔种的事情，万不可声张。

片刻后，杜纯道：“魔族比妖族难防。如果说天音宗的弟子都干干净净，那才见了鬼。”

她仿佛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天音宗要维护人族正统，反对魔族，反对妖族，都不只是挂在嘴边。可惜魔族太狡猾，我还以为你能有什么新的线索呢。”

杜纯将手一挥，“你下去吧。”

尹云晖的心刚落下，又觉一阵不妙：杜纯反魔立场坚定，可又承认天音宗也许有魔族的内应。那刀宗那块晶石......岂不是既能证明怀山派通魔，也能证明天音宗通魔？

那么，天音宗大张旗鼓地宣扬刀宗晶石......也许并不是想真的拿到晶石，而是其他目的？

——不。

从始至终，谁都不知道晶石是否存在。可怀山派意图围堵杨雁歌，已经反证了他们大概率与魔族有勾结。中州城的情况，更是如此。

难怪药谷的名帖来得这么容易，难怪非要让杨雁歌与季明在一局，难怪杨雁歌被推到风口浪尖，天音宗却根本没有制止——

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收留杨雁歌。

尹云晖如坠冰窟，“可是长老，按照选举的规矩，她明明胜了，连枭夜也是她带回来的......她不该进入天音宗吗？”

杜纯淡淡道：“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来天音宗吗？”

怀山派堵截，对晶石的追杀，都不足以成为杨雁歌来到天音宗的理由。

她生性自由，又没有什么功成名就的追求，只要逃出怀山界，躲上一辈子是不成问题的，可她偏偏赶在八宗会盟的节骨眼上，来了风头正盛的天音宗。

与她熟悉如尹云晖，也一时哑然，“天音宗......更能护她安危。她在怀山界附近时，总有人想要杀她。”

“那是因为天音宗想保她。”杜纯道，“若是怀山派知道她没有价值，她的命自然也就保住了。你觉得将此事告诉她，她就肯退却吗？真若如此，她就不必抓住枭夜来千方百计地证明自己。”

“可是按照规矩，赢的人难道不该入宗门吗？”尹云晖忽然执拗起来，“天音宗自诩公平，知道她没做错什么，更知道她的本事。为什么要拒绝她，就因她被怀山派诋毁？就因她不该来天音宗？......那天音宗的公平何在？那些苦心孤诣来天音宗的侠士，也都要因为这些被针对吗？”

他察觉到了杜纯再次扫来的目光，冷淡且无情。尹云晖心上一凛，却凭着另一口气，直视着杜纯道：“如果杜长老连最起码的公平都不能保证，那么我，也不屑于在天音宗继续呆下去了。”

门旁传来诧异的喝声：“云晖！”

扬刀门长老严经武一进门就听见这句话，惊得连忙唤住他，“你怎么能这样向杜长老说话？”

尹云晖双目发红，“可是师父——”

“郑牧，把他带回扬刀门去。”

谁知这犟骨头竟一掀衣袍，笔直地跪在杜纯面前，一副九牛拉不转的架势道：“如果真到这个地步，我尹云晖先谢过天音宗的栽培之意，但是——我和缪远的事，以及杨雁歌的事情，如果天音宗没办法给个公道，我宁愿用一辈子去讨一个公道！”

——尹云晖与缪远在第一轮比试时平局，在他心里，大概也是不够公平的。

那一场缪远太过急躁，剑被云晖挑飞过两次，每次虽都重新接住，但松开兵刃是大忌。长老们议了好多次该怎么评判，最后想给弟子们多一些机会，就算成了平局。

但如果松开兵刃的是尹云晖呢？这些长老们，还会觉得是“不影响全局的微小失误”吗？

越想，他便将拳攥得越紧，鼻尖忍不住泛起酸意。

整个世界都仿佛在下冰雹，所有人都躲在屋檐下时，他走过了这么大的冰雹，竟也不能找到一处栖身的屋檐。

对于杨雁歌，恐怕更是如此吧？这样的宗门他不待也罢，可是杨雁歌呢，他该怎么给她解释？

杜纯缓了口气，“你为何执意如此？”

“因为此事事关重大......”

“你不是。”杜纯打断了他，“如果真的事关重大，你就知道掌门不会为了区区一二人做决策。你为的是你自己。”

尹云晖眼前一片混沌，鼻尖的酸意怎么也止不住。

是的，这样做很莽撞。

可他最珍贵的，只有这股心气了。

“难道长老以为......我说的公正，只是自己的公正吗？”尹云晖低声说着，攥紧了拳，“杜长老不是那种千辛万苦来到中州的人，不知道对那些人而言，公正意味着什么。”

杜纯不动声色地舒出一口气，“起来吧。”

见少年不动，她示意郑牧将尹云晖扶起，“你知道为什么天音宗反对魔物吗？”

少年果然吃软不吃硬。她一松口，尹云晖也抽了下鼻子，敛起情绪，“......因为魔物会杀人，会残害大家。”

“那你觉得，如果人界的掌权者是魔族，还有没有所谓的‘公平’？”

杜纯点到为止，尹云晖也不再说话，屋中一片寂静。

一直在旁的严经武摇头叹道：“云晖啊还是太急了，等你夺来少侠榜的位置，长老还会不在乎你说的话吗？”

尹云晖喉结微动，离开前忽道：“师父有话时，都是只告诉杨雁歌，不会告诉我。”

等严经武反应过来这“师父”指的是唐复而非自己时，只见尹云晖目光灼灼，“如果刀宗的晶石真的存在，知道消息的也只有她，而不是我。”

“这孩子......”眼看着郑牧带走了尹云晖，严经武一脸无奈，“换成是其他长老，早将他逐出师门了。”

杜纯仿佛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优哉游哉地洗着笔，“严长老还真是体恤弟子，平日看不见你，一听弟子有事立马就来了。正好——”她指了指一旁垒成小山一般的书卷，“这批策论由严长老代劳批改吧，我去掌门面前，替你们家云晖求个情。”

在严经武震惊的“为什么是我”声中，杜纯优雅地收起笔，往掌门所在的偏殿去了。

............

天音宗掌门殷盛，也是整个八宗的盟主。

她不负责天音宗具体事务，但八宗的情况，远比天音宗复杂得多。

殷盛将手边的两卷卷宗给杜纯，“你看看这是什么。”

那是对近年魔物行踪的记录。

只要一扫天音宗弟子的出勤任务，就能发觉，怀山派周遭出现魔物的次数极其频繁，几乎占了大半。

可根据怀山派递呈的报告，那些栖身在他们周围的魔物反而被隐去了。

杜纯把卷宗叠起来摆正，“半见还当半不见，半听亦可半不听[1]。真正肯尽心尽责的有几人？做戏罢了。”

“中州城外的情况，你去查明了了？”

“正是为此来的。”杜纯道，“枭夜被抓也许在意料之外，但魔族确实对杨雁歌动手了。”

掌门重叹道：“看来是坐实了。”

“晶石”的传闻确实存在，但刀宗宗主说这话的时候，只有天音宗人在场。在当初，众多宗门都当做“不要勾结魔物”的契约默认了下来。

可放在今日，倒确实让人怀疑，当年那“晶石”到底是真的，还是阻拦八大宗门通魔、并为刀宗后人留出路的借口。

——要说怀山派为何会通魔，还得回到二十年前。

那时，天问堂堂主占出妖族极有可能卷土重来后，八大宗门的立场便无声无息地发生了变化。

有人信天问堂的卦象，有人则无所谓。

越是信的门派，心里越是有鬼。

——因为在这一百年间，有太多宗门屠杀妖族，欺压刀宗弟子了。

他们不是因为仇恨。

正如鄞州缪家炼造魔骨来获取资源一样，最容易提取出资源的其实不是魔，而是妖。

那些年，人界尚有妖物存活。但在怀山派的屠戮之下，大多数的妖都被赶尽杀绝。

卦象出来后，怀山派先慌了。

他们害怕妖族复仇，定了个“以魔制妖”的计策。对于魔物，他们不会杀尽，而是谨慎地提防着，若妖族崛起，就用这群魔物来镇压他们。

这个用屁股想出来的决策当然没敢告知八宗盟主。当天音宗觉出不对时，已是十四年后、六年之前。

那年，怀山派忽然宣布有弟子飞升，不少侠士羡艳参拜，风头很快盖过了天音宗。飞升的消息如惊雷般震撼了整个中原，怀山派也因此气焰高涨，大有在八宗会盟取代天音宗的架势。

殷盛早怀疑怀山派与魔族有勾结。

怀山派一直在八宗中排行第二，有实力，但若说弟子飞升，还是太难了些。

三年前殷盛继位不久，就觉出怀山派呈上的报告十分奇怪。派了几名弟子去查，却都查不出异样。

而更奇怪的是，天音宗内部除掉的魔物，也越来越少了。

这不应该。

魔物，尤其是心魔，可以突破三界的界限，是不可能除尽的。她能想到的最坏的解释，就是天音宗内，有人与魔物勾结。

殷盛与杜纯商量了数次对策，都因没到时机，按下不表。

直到在两个多月前，来阳镇的宋温如来了一封信，说刀宗的晶石有可能真实存在。

“但若突兀地问询杨雁歌，一定会引起怀山派猜忌。”与杜纯面谈时，宋温如一副虚弱的模样，话音却很坚定，“只有让怀山派认为晶石是玩笑话，才能赢得找出晶石的契机。”

杜纯无声地看着他，“你是刀宗人？”

“是。”宋温如咳嗽道，“......我没见过晶石，但是在我们的遗篇中，有详尽的描述。它说，晶石藏在被封存的刀宗遗迹之内。历任刀宗宗主手中都有一卷轴，火烧不毁，水浇不坏，是打开刀宗遗迹的关键。”

杜纯没有看出宋温如的身份，但这番话，让她盘算了很久。

刀宗遗迹......那是一百年前，刀宗宗主封存妖族弟子的地方，也是镇压刀魂梧灵的地方。

梧灵身上有九根锁链，意味着九道阵法。八大宗门各有一道，而第九道，是由当年的云唐刀宗筑下的。

突破刀宗遗迹的结界，相当于为梧灵砍去一条锁链。在天问堂那句预判之下，没有人愿意当出卖人界的叛徒。

——可是杜纯，有不同的想法。

他们不知道怀山派与魔物勾连到了第几层。但杜纯明白，天音宗内兴许已经有了魔族的侵入。单靠天音宗的力量，未必能对付魔物。

她不允许魔族的傀儡坐镇人界......如果能够驱除魔族，借助妖族的力量，也未尝不可。

妖与人从根骨上就不一样，无法互相转化。而今妖族衰弱，魔族强盛，最好的结果不是除尽妖族，也不是除尽魔族，而是将二者遏制到平衡的水平，以保证自身的实力。

至于梧灵......就算除去了一条锁链，还有八条锁链镇着她。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力量早已衰弱，甚至未必会苏醒。

如果与怀山派的争权再无他发，这个法子，杜纯愿意一试。

她没有将这一切告诉殷盛，只道：“不管晶石是真是假，怀山派如此殚精竭虑地杀一个平平无奇的刀宗后人，已经证实他们心中有鬼。但这，还不是我们要做的事情。”

“中州城我严词拒绝了杨雁歌，放榜也不会写她的名字。怀山派废了如此大阵仗，多半会觉得‘晶石’一事是骗人的幌子。等他们放弃杨雁歌后，再将她招入天音宗，就不会引起太大的反应。”杜纯道，“晶石的线索不在她，但是一定会在唐复身上。”

可惜这一切，杨雁歌并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