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为刃(二)

其实在杨雁歌丢失玉玦那晚,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那天正值放榜,尹云晖听闻杨雁歌被补录的消息后,一直担心怀山派又做什么大动作。他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干脆提着刀去剑心台。

朗月之下,剑心台人影稀疏。

他练了不久,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哭声。只见一个青年正提着剑,发泄一般拼命砍着木桩。二三十下后,青年忽然丢掉了剑,捂着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为什么不会,为什么我还是不会!”青年一边啜泣一边开口,“我已经练了一千遍,可明天就要入场了啊!为什么一千遍了还不会?为什么我这么笨,这么笨!”

他哭着哭着,竟然赤手空拳地砸向木桩,手和木桩很快见了红。

尹云晖心下慨然,“喂。”

青年哭得泣不成声,他只好扬高了声音,将青年与木桩拉开,“喂!”

青年的哭声戛然而止,抬手擦眼泪,却往脸上擦出了一道道血迹。

尹云晖递上手绢,“用我的。”

青年眸色一黯,“想不到这时候剑心台还有人。”

“我也想不到。”尹云晖见他擦干了眼泪和血迹,眼眶还红着,情绪似乎很不好。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咳了一声道:“我们来比试比试吧。”

他们接了没几招,胜负已然分明。青年的水平在尹云晖之下,为了让他好受,尹云晖故意松懈了功夫,叫他打赢了自己。

青年果真舒畅许多,“你是扬刀门的弟子,尹云晖?”

“你认识我?”

“能在深更半夜练刀的没几个人。”青年肿着眼道:“我叫项青阳,是你的对手。”

尹云晖诧异道:“是你?”

在方才的交手中,尹云晖已经明显察觉到两人的差距。如果这是青年的真实水平,尹云晖几乎胜券在握。

项青阳道:“我听说过你,但我不敢输。我比你大十多岁,来天音宗九年了,可我的水平一点长进都没有。八宗会盟是我最后的机会,如果我输掉,就会离开天音宗。”

天音宗对弟子有规定:九年内没有提升的弟子,除非在八宗会盟中有所贡献,否则将会被天音宗辞退。如果运气好,这些弟子可以给天音宗在各处的据点打杂,或是用所学的功夫为商路护镖,但都不会再拥有“天音宗弟子”这个名号。运气不好的话,这九年纯粹当做历练,他们将回到故乡,继续过原先的日子。

原先,各处天音宗据点还缺人手,弟子们不愁去处;可是现在,弟子越来越多,能留下的却越来越少。见过了更辽阔的天地后,他们并不想回到从前的生活中。

项青阳难过道:“我......唉,罢了。这些拜入宗门的弟子中,谁不曾认为自己天赋异禀?我大概真的不如他们,但我也真不甘心将这九年白白浪费掉——哪怕是在八宗会盟拿个名号也好。你知道,只要能进入第三轮,天音宗就会承认你为八宗会盟尽过力,离开后会好过一些。”

尹云晖道:“我知道。”

但是知道又能如何?在前两轮比试中,输了就是输了,没有重新比试的余地。他同情项青阳,但他何尝不渴望少侠榜。

尹云晖道:“你再好好练练,尤其是内力。这种势均力敌的比试会拖很长时间,谁更能撑住,谁就更有优势。”

项青阳道了声谢,情绪依然是低沉的。

尹云晖觉得多说无用,先辞别离开了。

与项青阳的交手让他放松了许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堪。也许只是他总和更厉害的人比,才会觉得自己不堪。

他重新倒回床上,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了。这一整晚,尹云晖睡得格外香沉。往后几日,他的心出奇地平静,除了磨刀,连剑心台也不曾去。

但奇怪的是,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反而觉得神清气爽,甚至比以往更熟悉自己的刀。

............

八宗会盟比试那日,有不少刚入宗门的小弟子围观。

即便已经经过了一轮选举,第二轮比试仍有近八百人参加。

这场选举共设置了十二方擂台,以十二天干命名,每个擂台的两名小侠士需要在两刻钟之内定出胜负,超过了时限,则视为平局,可以共同进入下一轮的选举。

前两轮的选举都尽可能给大多数弟子机会,从第三轮开始,便要严格筛查进入八宗会盟的弟子。

尹云晖所在的擂台编号为“辛”。参赛的时间大约是未时。

杨雁歌早早就到了擂台外,从上午一路看到下午。她喜欢看打擂,但没想到观赏打擂的人出奇地多。她离场吃了顿饭,回程时就没了可以落脚的地方。

不远处的树上还空着,杨雁歌干脆爬上树远观。

未时整,两位小少年翩然走上擂台,相对一揖,摆好了迎敌的架势。

项青阳的状态显然不佳。他失眠了整晚,眼底乌青,几乎是在强行让自己清醒。

尹云晖则轻盈地握着刀,往台上一站,高矮立见。

锣声一响,项青阳沉声一喝,长剑挥出,直逼尹云晖而来。

他这几日定是赌上性命练刀,功夫比那夜里好了不少。尹云晖有意试探他的功底,一直提刀抵挡,并不出击。在旁人看来,倒像是项青阳占了上风。

树下有人指着尹云晖窃窃私语,“那位便是扬刀门的人?”

二人过了七八招,尹云晖从东退到西,竟没有一次出招。那些弟子噗嗤笑出了声,“本以为音门对扬刀门可以速战速决,没想到会这么精彩。”

这当然不是褒扬性的“精彩”,杨雁歌大声道:“精彩的还在后面呢。”

两人一抬头,看见一个扎着两绺长辫、腰间佩刀的姑娘正坐在树上,悠闲地晃着腿。一人见她穿着粗布而非各门派常服,正要问她怎么混进来的,另一人赶紧拉住他低声道:“许是刚入门的小弟子,什么都不懂,不用和她计较。”

杨雁歌将他们的话一一听了,笑着没再说话。

项青阳的剑带着莽气,横冲直撞,乍一看很难抵挡,但少了筹谋,稍稍接触几招就能被人看出破绽。

尹云晖有意消耗他的气力,约莫十五六招过后,便调转了攻势。

尹云晖毕竟是刀庄出来的。刀庄虽然没落了,但刀谱、训练的方法皆承接自云唐刀宗,加之从小刻苦的训练,他的功底出奇地好。他没有太过显眼和花哨的招式,却在不动声色间逼得项青阳连连抵挡,走出的每一步,都预判到了项青阳的所有出路,精妙得如同计算过一般。除了退让,项青阳竟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杨雁歌故意笑道:“看吧,精彩的还在后面。”

树下的两位弟子神色难看。

慢慢地,项青阳额头上渗出了细汗,目光被阳光照得一片又一片犯晕。

真该死,他紧张到连吃饭都忘了,这绝不是他的水平,他不能就这么服输。

忽然间,面前人露出了破绽。项青阳眉上一喜,眼疾手快地刺向尹云晖肩颈,不料他先抬刀挡住,又似乎意识到什么一般,撤了刀退让几步,有意引项青阳出招。

这并不是圈套。

相反,这是机会。

尹云晖的刀密不透风。再这么比试下去,他迟早会让自己一败涂地。

所以尹云晖给了他机会,一个看似能逆风翻盘的机会。

项青阳嘴唇颤抖着一勾,心里涌起说不出的滋味。

还能算是“机会”......吗?

他分明知道,这场比赛胜负已定。

尹云晖会在一次次退让之后,再一次次打败他,他注定是失败的那个人。

可是凭什么。

明明他也曾是千里挑一来到天音宗。

明明他也曾被夸赞有天赋,曾被人高高地捧上“神坛”,成为后辈们的“楷模”。

十年浮浮沉沉,他从曾经的意气风发一步步变得畏缩退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那千万里挑一的天之骄子。

难道他错了?

难道他对自己的期待,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项青阳的视线模糊了。

他只能看见那些密匝匝的刀光、纷至沓来的刀光、避无可避的刀光。在刀光中,他仿佛看见了自己满怀憧憬的过去,和毫无希望的未来。

他该怎么办?回乡?他该怎么开口?人们都等着他学成归来。

要是这么失败了,他这十年算什么,辛辛苦苦来天音宗又算什么?

他心如死灰,亦失了拿剑的力气。尹云晖挑开项青阳的剑,用刀鞘抵在他肩上,收了这并不算精彩的残局。

项青阳听着四下的掌声,一种无端的、偏执的想法涌入他脑中。

不。

不能这样结束。

“——还没有结束!”

忽然,青年嚎啕着大喊了一声,朝尹云晖奔来。

在尹云晖转身时,青年抬起长剑,朝他背后刺去——

尹云晖提刀要挡,却被一股无名的气力袭击了胸口。

他呛咳出声,伤处似有什么气息长驱直上。他封住经脉不让那气息上涌,被赶来的小弟子左右扶住。

项青阳双目赤红,胸口充斥着黑气,隐隐生出了野兽般的獠牙。他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惊到,艰难地同这力量斗争,“云晖,我不是,我......”

“是魔气!”

有几人看出不对,迅速飞跃上了擂台,将项青阳制服!

半空中传来道厉呵:“搜他的身,还有住所!”

人群中破开一条小道,行出的人正是戒事堂堂主方不羡。

他今日看管的正是“辛、壬、癸”三座擂台,见势不对立马停了另两座擂台的比试,并知会了掌门。

一队衣衫以墨蓝为底的戒事堂小弟子迅速散开,从项青阳兜中找出了杂七杂八的物件,有符纸,有瓷瓶,有木雕,皆画着奇怪的纹样。

方不羡指着那满地零碎,厉声问:“这是什么!”

项青阳泣不成声,“我只是想求几个符,他们说这些符能带来好运,能帮我取胜,我才买回它们的。”

“门主,你看看这个。”

有人从项青阳腰间解下一块玉符。那玉符呈环状,圆润洁白,内里夹杂着血丝一样红色的裂纹,正是梧灵栖身的玉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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