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断断续续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待止,又等了半柱香时间,墙下闲蹲的隼大隼二站起身,往里走去。
穿过黑漆漆蜿蜒数十丈的石道,在看到前方亮光的地方停下脚步,站在黑暗里,喊了一声:“大佬,隼大隼二回来了。”
片刻后,洞府里传来含糊一声,道:“进来。”
谢芷正没精打采的坐在床边,两手支着床沿,赤脚踩在沁凉的岩石地上。他身上穿着一件陈旧的淡青色长衫,布料堆叠在膝盖上,露出两条修长的小腿,洞内虽灯光昏暗,可那两条腿却白的发光。
他的身形比上回见还要清癯三分,眉眼鼻唇皆瘦的单薄,面容平庸无亮眼之处,且眼眶红肿,带着一副病怏怏的气质。
隼二心脏猛地一坠,心中暗自寻思,三月不见,界主的容貌……好像又变了。
他记得两百年前无定界刚成立时,大佬还是个容色艳绝的美男子,瞧着人时叫人面红心跳,哭起来也不显得娘唧唧,美人嘛,梨花带雨才是滋味。
可是这两百年里,他像一块日久天长被河水冲刷的石头,五官缓缓变化了形状,从前的艳色逐渐消退,直至今夜的平平无奇。
修道之人(无论魔修还是道修),因为并未成仙,所以容貌身体都会改变,也会老会死,只不过比普通人漫长了很久很久,但是一个人的长相在百年之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是绝无可能的。
那只有一个答案,大佬自己操控了自己的容貌变化,可是因为什么呢?
隼二想不通,他脑袋粗苯,从未想通过大佬一言一行中所蕴含的深意,所以他也从不为难自己,只是心中生出一个担忧,大佬可不能再变下去了,再变下去,就要从普通人的样貌变成丑八怪了。
隼大已经开始禀告正事,道:“大佬,修真大会还有十日召开,各路人马都已在路上。诸暨派少主现在栖雾山,磐安派副掌门楚二顺已行进到孤落镇,还有两天就能到青城山。”
谢芷漫不经心的踢了踢脚,粗糙的岩石磨着脚心很舒服,问:“你说,杀他们两个谁合适?”
隼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嗜杀兴奋的光,道:“谁能让他们疼,就杀谁。”
谢芷饶有兴致的问:“那谁能让他们疼呢?”
隼大道:“林樵鹭是诸暨派掌门林承翰的独子,如果不算林承翰外边那二十三个不中用的私生子,他是独一无二。”
隼二道:“楚二顺是磐安派掌门楚大顺的亲弟弟,据说这楚大顺爱弟如命,他弟弟磕破点油皮就哭天喊地的受不了,杀了楚二顺,能疼死他。”
隼大道:“林樵鹭已经拿了诸暨派象征掌门身份的传承牌,只等百年之后,林承翰进入镜空秘境修炼,就将掌门之位传给他。”
“难以定夺。”谢芷食指撑着下巴苦恼道。
“不如给我看看这几日他们都干了什么。”谢芷道。
隼大“是”了一声,掏出一面溯源镜,镜中弥漫着一片白蒙蒙的雾气。
雾气里,一行十几个人正骑着高头大马,拉着一辆马车,摇摇晃晃的从远处走来。
为首的年轻人浑身缀满法宝,胯/下骑着一匹身体肥润的大马,此马身高八尺,遍体黄毛,马头上有一簇圆如满月的白点,赫然是一匹世间顶罕见的黄骠透骨龙马。
相传林家的祖先,修道之前曾是人间的帝王皇族,先祖打天下时,胯/下就骑着这匹黄骠马,后来黄骠马在战场上护主而战死。帝王为了表彰其拼死护主的卓越功勋,将它飞蹄踏碎敌人骨的情形刻于石屏上。百年过去,皇族覆灭,林家修道的一脉后人从山里出来,带走许多皇族留下的稀世珍宝,其中就有这面刻着黄骠马的石屏。
石屏存放在诸暨派的珍宝阁里,忽有一日,路过的弟子听到珍宝阁里马声嘶鸣,马蹄声踢踏,一匹威武雄壮的大黄马踏破窗户腾空而出,踢伤了诸暨派众多弟子,后被林承瀚出手驯服,众人才知这石马和众多奇珍异宝存放在一起,日久天长吸收精华灵气,重塑了躯体和灵魂,成为一匹颇有道行的神马。
再说镜中这几人,为首骑黄骠马的年轻人便是诸暨少主林樵鹭,只见他不知因何事而得意洋洋,嘴角挂着邪魅的笑容,将脑袋高高扬起,随着黄骠马迈步的节奏一摇一晃。
此等嘴脸十分讨打,可偏偏总能在修真界掀起一股被世家子弟效仿追捧的潮流,毕竟诸暨少主这个身份,就已经让人炫目的看不到此人的本质了。
谢芷嘴唇动了动,仿佛喃喃了一句什么脏话,心里的杀意向林樵鹭偏了偏。
与林樵鹭一路的是流光门门主杜莫光,此人在诸暨十二门门主中修为最低,却最受林承瀚父子宠爱,靠的就是一套炉火纯青的溜须拍马功夫。
只见他一副出尘逸世的打扮,留着一把仙风道骨的长须,动作却很是跳脱,在马上做了一个仙鹤亮翅的动作,道:
“刚才少主就是这样一个亮相,将那正欲对平民行凶的七百年道行的黑熊精吓得胆汁逆流,然后少主唤出星卢剑直刺过去,黑熊精忙凝聚全身的功力设下屏障,却见星卢剑丝毫不受影响,擦着熊毛堪堪掠过……毕竟这九百年道行的黑熊精世间少见,少主深谋远虑,若是能完整的将熊皮留下来,回去献给掌门,定能讨得他老人家欢心。”
林樵鹭听得哈哈大笑,道:“继续讲继续讲,刚才本少主真的这么英明神武么。”
“少主自然是英明神武!此时少主心道,若想活剥这一千五百年道行的黑熊精,只有智取,电光火石间,您便想出一个绝妙的好主意,接着,少主祭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至尊法宝吞星钵,大喝一声,孽畜,休得害人……”
杜莫光将那时林樵鹭大战黑熊精的场景细细的、添油加醋的描述一遍,林樵鹭听的意犹未尽,赞道:“你真是我肚子里的一条好蛔虫啊!”
身后的马车里忽然传出一声脆生生的冷笑声。
林樵鹭问道:“你笑什么?”
马车里年轻娇俏的女声道:“我原本以为修仙之人多么高洁睿智,原来也不缺狗腿子和二傻子。”
林樵鹭皱了一下眉,想要反驳,却觉得和一个普通的凡人姑娘计较口舌,有**份。
可那马车里的人却不在乎这些,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道:
“那黑熊精我们已经盯了大半年,今天就是收网之日,谁知道哪里来的一位大人,抢走已踏入网中的猎物不说,竟还要我们感恩戴德,三跪九拜叩谢大人的救命之恩。我族世代捕猎为生,对这山上的野兽比自己被窝里都熟悉,区区一只三百年道行的黑熊精,自有办法拿下它。”
“大人,你若是想要一只一千五百年的熊皮孝敬父亲,那就大显神威,用那什么剑啊钵的自己去猎一只,何必以小充大,以次充好。”
林樵鹭被说的脸上挂不住,怒喝一声,拔剑回身一劈,马车顿时被劈成两半,仿佛剥花生似的,把里面伶牙俐齿的娇俏少女露出来。
他原本以为这一发作能把少女吓住,没想到少女脸上的笑容更加不屑,道:
“先前大人说我是世间罕有的水灵根,不如现在就帮我开了灵智,我好帮大人降降这满头满脑的怒火,要是大人看我实在恼火,把我放回家去,那就更妙了,想我爹爹和族长现在已经回过味儿来,这世间哪儿有抢了别人猎物,还强迫别人把女儿给出去当谢礼的道理,就算你是大人也不行。”
这时杜莫光摸了一把胡须,不紧不慢道:“姑娘勿要再说这回不回的丧气话,凡间有句俗语: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现在回去,你父母族人未必肯要你。更何况能被我们少主看上是莫大的荣幸,凡人不知道,这不怪你,在修真界,我们少主可是……”
杜莫光看向林樵鹭,此时话没有说完,眼神中的赞美崇拜欣赏等情绪就已经层层递进展现的淋漓尽致,这让林樵鹭十分受用。
“……你跟了我们少主,自此以后长生不老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将来少不了还能荫蔽族人。”
少女眉间凝结了怒气,斥道:“我就知道你们不是真心要收我作弟子,说我是上等的水灵根也是假的!掳我回去当小妾?呵!我这种猎户人家的女儿,怕是上不了大人的台面,那便是暖床丫头了。”
林樵鹭倨傲道:“知道就好,知道有多少女修想做本少主的暖床丫头吗?要不是看你这小丫头天赋异禀……”他的目光毫不避讳的在少女丰满的胸前溜了一圈,心中仍是激荡,一摆手道:“禁言禁言,真是吵死了,今晚就办了你。”
杜莫光笑眯眯的下了禁言术,少女立时失了声,瞪着前面高头大马上的二人,眼中喷出两簇愤怒的火苗——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少女急的直咬牙,心里一时恨这两个贼人仗势欺人,一时又怨父亲和族长意志不坚,鬼迷了心窍把自己送上贼船,也恨自己性格软善,当初就应该拿了猎刀将他们赶出村子,纵他修为再高,怎又可能对无辜的平民下手。
难道真的给这二傻子作暖床丫头?
呸!
就是正房夫人也不做!
手掌悄悄摸入包袱里,摸到一只拇指粗细、凉浸浸的圆筒状物什,将盖子拧开,“嗡嗡嗡”的声音传出来,少女心中道:蜂儿啊蜂儿,快去向哥哥报信,就说我被贼人掳走了,一定要速速赶来救我。
那引路蜂只有手指大小,极不起眼,绕着少女头顶飞了三圈,飞入道路两旁的树丛里。
溯源镜将中间大段的空白时间折叠起来,再一眨眼,林樵鹭一行人已是被一群猎户打扮的汉子围了起来。
为首的汉子怒目圆睁,手执一把弓箭,指着马上的人道:“贼人,快放了我妹妹。”
杜莫光道:“壮士是这位姑娘的兄长?”
汉子道:“是!你们是谁?要带我妹妹去哪里?”
杜莫光面目和蔼可亲,笑眯眯解释道:“我们是从诸暨山来的道修,我家公子是救了你们全族人性命的大恩人,你父亲感激于公子的救命恩情,便将你妹妹送给我家公子服侍于他。现在我们要带你妹妹去青城山,参加修真大会。”
汉子心中想:这老者一派仙风道骨,不像做恶之人,而且他们此行目的地是青城山,青城山上的仙长心地良善,怎会随意掳掠百姓……可如果事实真如他所说,妹妹又为何放蜂儿向自己求救?
他将目光投向马车上直竖竖立着的妹妹,妹妹一双大眼睛凄苦的望着她的哥哥,两串晶莹的泪珠滑落。汉子大声道:“妹妹,这老者的话是真的吗?你遭他们欺负了吗?”
少女说不出话来,绝望的摇头。
汉子当即明白其中有猫腻,胸腔内怒气涌动,弓指马上之人,道:
“你胡说!我外出不过才三日,我的族人能遇到什么灾祸,定是你们趁我父母族人不防,将她掳出来,快将我妹妹放了,否则和你们拼个鱼死网破。”
林樵鹭冷冷的看着妄想蜉蝣撼大树的几个凡人,心中溢满虐杀的欲/望,只可惜许多炮制的工具没有随身携带,不然今日的乐子就多了。
虽然修真界明令禁止不可屠戮凡人,任何理由都不行!可规矩从来约束的就不是他们。
杜莫光侧头觑了林樵鹭一眼,内力传音道:“少主赶路幸苦了,不如我们就此歇歇脚,再捉几只两脚羊玩玩,给少主解解疲乏。”
林樵鹭道:“如何玩?如何解?”
杜莫光道:“虽然公子炮制的那些精妙的刑具没有带,不过山野之中,我们就地取材,也颇有几分野趣。少主那吞星钵里还圈着一只黑熊精,现在想必饥肠辘辘烦躁不安,把那壮汉剥光了投进去,他们族人世代捕猎为生,我们便在旁边瞧着,看他有什么办法对付这只有道行的黑熊精。”
林樵鹭大笑,“你真是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
“至于其他人,我们取一人来,自他肛上划一刀,塞几只杀人蜂进去,抬到顶端削尖了的树上,往下一坐,二人制住手足使他动弹不得,蜂儿蜇他,他便挣扎,木桩便往里捅,蜂儿就向五脏六腑飞,他挣扎的越厉害,木桩就捅的越深,然后从口中出来……这时我就要和少主打一个赌了。”
“打什么赌?”
杜莫光笑吟吟道:“少主猜,那蜂儿是循着光从口中出来,还是在两脚羊腹中蛰它个稀巴烂?”
林樵鹭胸有成竹道:“杀人蜂对光线敏感,且自口到肛连成一线,后有木桩追堵,前有光线引路,杀人蜂定会循着光安然无恙出来。”
杜莫光道:“那我便猜杀人蜂会将两脚羊的五脏六腑蛰个稀巴烂,自别处而出。”
林樵鹭斜睨他一眼,道:“你若赢了,我就将吞星钵赏赐给你,这一路上,你让我很高兴呐。”
杜莫光大喜,忙道:“这是属下应尽的职责。”
林樵鹭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女,说:“将她的五感封住。”
杜莫光“是”了一声,赞美道:“还是少主怜香惜玉,女子胆小,要是看见这等刺激场面,恐怕受不住。”
又附在林樵鹭耳边道:“少主,这里已快到青城山脚下,我们莫要节外生枝,不如少主拿出遮天蔽日篷一用。”
林樵鹭皱眉道:“那青城派最会假惺惺,本少主就算在他山脚下杀几个两脚羊又如何,一群朝生夕死的蝼蚁,能博本少主一乐,是他们几世修来的福报。”他虽这样说着,却解下腰间的黑色香囊,丢向空中。
这边汉子几人还在等他们的答复,忽然见空中升起一张黑色的斗篷,高速旋转着,越来越大,遮天蔽日,慢慢降下,将他们全都笼罩其中。
溯源镜上,忽然所有人都消失了,山路还是那个山路,树丛还是那个树丛,安安静静,风吹草摇。
谢芷用力拍打镜面,问道:“人呢?怎么没有了。”
隼大隼二彼此看了一眼,隼大道:“后面发生的事情,都被遮天蔽日篷挡住了,这溯源镜无法看到,属下也不知。不过后来他们走后,属下去现场查看了一番。”
隼大在谢芷耳边,详详细细的把他见到的一切描述了一遍,只见谢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隼大终于说完,谢芷的脸孔已经白到没了血色,他弯下腰呕了两口清水,道:“你和我说这么详细干什么?!”
隼大就是一惊,忙跪地叩头道:“属下该死。”
谢芷微微抬起头,闭上眼缓了缓,说:“该死的不是你,起来吧。”
隼二在一旁嘟囔道:“都说我们无定界是魔修,罪大恶极,可我们也没坏到流脓啊。”
谢芷指关节在床板上磕了一下,作出决定,道:“就这只坏鸟吧,能对付得了吗?”
隼大道:“这林樵鹭虽然是年轻一辈修真者里的佼佼者,又有许多法宝傍身,不过我无定界的顶尖杀手兄弟,又怎会惧他!”
谢芷嗯了一声,踢了踢脚,道:“给我穿鞋。”
“是。”隼大道恭顺的应道,心中并无半点排斥。
正待行动时,隼二却忽然抢先一步,半跪在谢芷脚下。他自然而然的托起谢芷的脚,只见那只脚苍白瘦净,足弓微微隆起,很是赏心悦目。
隼二手掌婆娑干净脚底,捉着脚腕套入木屐中。
谢芷自颈后攥了一把,握拳伸到隼二嘴边,道:“张嘴,借你三分真气,助你此次行动成功。”
隼二张大嘴,只感觉一缕烧灼的气流自口而入,一线入腹,丹田顿时充盈起来。隼二大喜道:“谢大佬助力。”
谢芷道:“我们无定界中人,杀人就光明正大的杀,不必鬼鬼祟祟遮掩行迹。”
兄弟二人眼眸中均闪过一道兴奋的精光。
求不取收,给您磕头拜年啦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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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谁比谁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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