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三道城门,外面一条长巷,长巷里停驻着看不到头尾的车马,便是西撤的整个队伍。
谢芷把陆昭仪安顿到一辆马车上,回来爬陆明策的马车。
霏霏细雨中,他快活的像一个将要出去春游的孩子。
陆明策隔着窗户道:“沅沅,你去和陆昭仪坐一辆马车。”
“为什么?我要和你坐一辆,别的马车都没你这辆马车舒服。”
侍卫宫人听了莫不低头交换眼色,这位美人还是像从前那么不懂事,这可是逃命呢,再磨蹭一会儿,叛军追上来,小命都没了。
陆明策略微烦躁的扣了扣窗楞,终于还是掀开隔在二人中间的帘子。
谢芷仰着脑袋,白净的面颊在雨水的浸润下越发清新,一双黝黑晶亮的眼珠盯着他,眼中透着狡黠和欢快。
怎么看着又不懂事了呢。
陆明策无声的叹口气,伸出手抹去谢芷脸上的雨水,入手冰凉。
置于腿上的手握紧,有一瞬间,他很想让谢芷上来。
他说:“这一路上我有政务处理,还有许多人要见,沅沅你要乖。”
谢芷心想,不想和我同乘一辆马车……那晚的事情,他还生气呢,不过到了明天天亮时,他就都知道啦!
那时候他依靠我仰仗我,再来讨好我,我可不一定有好脸色。
谢芷转身爬上陆昭仪的马车。
车队悄无声息的启程,疾而有序的向城外驶去。
这场仓皇出逃,除了王上乘坐的那架马车体面些,其它车上都是人与货物齐运。更有甚者,车顶上,马背上,车夫的屁股下面,都垫着数不清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以至于马车负重不堪,像一只只臃肿蹒跚的大虫子。
谢芷就在这摇摇晃晃中,从屁股下面摸出一副画轴,打开一看,表情立刻变的古怪起来。
陆昭仪好奇的凑过来,“哎呀”一声,用帕子捂住了眼睛,却又漏出一条缝隙偷看。
谢芷口中嘟囔着“姐姐不要偷看”,将身体拧了个方向,躲在车厢角落里偷偷欣赏起来。
这是一幅工笔画的春/宫/图!
画中是两个交叠在一起的男子,一个仰面,一个侧躺,身上所覆纱衣几可忽略不计。
二人正在行那极快活的颠龙倒凤之事。
那仰面朝天的男子——便是谢芷自己,画中的他头发披散,肤色白皙,双唇微启,眼带春色,一滴泪珠自眼角缓缓渗出……
至于覆在他身上的那名男子,自然是陆明策。薄唇紧抿,眉头微蹙,也显然是情动不已的模样。
谢芷隐约想起,这幅画是某次闺房之乐后他缠着陆明策要来的。
陆明策画完之后就很宝贵的收了起来,连他都只看了一二次,怎么会出现在这辆马车上?或许是临行前宫人仓促收拾行李,随手把画塞到某个箱子里,然后箱子搬到这辆马车上。
谢芷从脚下找到一个匣子,里面胡乱放着些字画。
他有些犹豫,心想,一会儿他要带陆明策走,还要带走许多金银财宝,身上多连一根针都装不下。
保他二人衣食无忧的金银财宝和一幅春宫图比,当然是金银财宝重要了。
就算那上面画着他和陆明策光着膀子“妖精打架”——也是他露的多一些,陆明策该遮的地方都遮着。
他长得好看身材也好,不怕让人看。
谢芷果断把画轴放回匣子里,把匣子踢到座位下面。
他闭上眼睛打坐,不知过了多久,“清醒”过来,环顾车厢一圈,陆昭仪靠着行李睡的小心委屈。
谢芷轻揽着女子的肩膀帮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拿了一张薄毯搭在身上。
他掀开帘子,问:“什么时辰了?”
“回禀美人,寅时三刻。”窗外侍卫答道。
“出城了吗?”
“刚出西城门。”
谢芷推开车门跳下去,侍卫忙问道:“美人您去哪里?”
谢芷头也不回道:“我去找王上,别跟着我。”
身后几个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
天上的小雨依然淅淅沥沥下着,谢芷逆着车流走了片刻,看见陆明策乘坐的那架马车。
他加快步伐,脚底几乎不沾地面,咻一下上了车,快的仿佛一尾水里的小鱼,溅起微不可查的涟漪。
周围的侍卫没有被惊动。
马车一览无余,陆明策不在车里。
小几上放着一摞奏折和笔墨。批阅过的奏折放在左上角,这是陆明策的习惯。
毛笔湿润,砚台微涸,或许一刻钟前,他还坐在这里。
谢芷的视线扫过床铺,床上整整齐齐,没有睡过的痕迹。
“王上呢?”谢芷推开车门问。
车夫沉默着赶车。
“王上呢?”
身披蓑衣的侍卫们低头赶路,黑暗隐匿了他们的神情。他们的手握在剑柄上,空气里弥漫着枕戈待旦的气势。他们总是这样,好像陆明策的一根毫毛都比他们的性命重要。
“大哑巴养的一群小哑巴……”谢芷嘀咕着。这群从不离开陆明策三步远的侍卫,让谢芷开始怀疑自己,他刚才可能看错了,陆明策确凿无疑就在车里,在床上躺着。
谢芷缩回脑袋,视线又将车厢环顾一周。他耐心的掀起每一层床单,丢开枕头,踢翻被子。他打开柜子,毫不客气的抓出衣服,用力摇晃茶叶罐,把扣着的茶杯一个个翻过来。
他故作镇定的发泄着,想着当陆明策发现这一片狼藉,要用何种言辞巧妙的逃脱惩罚。
当他开始敲打马车的四壁,寻找可能藏下一个人的暗格时,突然触碰机关,地板上弹出一包金条。
这包金条是他藏匿的、准备和陆明策一并带走的。
谢芷盯着金条沉默下来。
……
或许陆明策去找自己了。谢芷脑海里蹦出这样一个念头。
任性的王上想在半夜哄回被他赶走的王后,必然要悄悄的进行,才不会被臣子们私下嘲笑。
谢芷背着金条跳下车,顺着车流疾行,回去的时间很短暂,好像一瞬间他就拉开了马车门。
车厢里,陆昭仪还在酣睡着,姿势都没有变过。
谢芷把人摇醒,问:“陆明策来过没有?”
“王上?”陆昭仪怔怔道:“没有来过。”
谢芷的心里轰的响了一下。
他可能去了某位大臣的马车上,谢芷想,商议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和那些大臣们永远都有商议不完的事情。
可是有什么事情能抵上他要带陆明策离开这件事重要呢?
“怎么了阿芷?”陆昭仪有些担心的问。
谢芷摇摇头,说:“没事,你继续睡觉吧。”说完转身出去。
跳下马车后,谢芷回头望了望天空,很快天就要亮了,要在天亮前带陆明策离开,才不会打草惊蛇。
大臣的马车都在后面,分不清谁是谁家的,谢芷一辆一辆挨着找。
谢芷上的第一辆马车是怀化大将军家的。大将军正坐在油灯下擦拭一柄宝剑,听见动静立刻看过去,视线锋利如寒刃。
他长年驻守边关,这一回被召回来,原本以为能上阵杀叛军,却没想到一进王城就被裹挟到西撤的队伍里,满腔热血生生憋下肚,差点内伤。
谢芷看了一眼,迅速关门跳下马车,朝下一辆走去。
赵御史正搂着妻子睡的香甜,忽然听见车门“咔哒”一声,一个激灵惊坐起来,以为叛军打过来,却看见车门口居高临下站着一位美人,满面煞气的盯着他。
谢芷用剑把被窝挑开,除了四条慌乱颤动的腿外,什么都没有。
谢芷在御史夫妇惊恐的眼神中钻出马车。
淅淅沥沥下了整夜的小雨,终于在黎明将至时变成倾盆大雨。
漆黑的雨幕里,谢芷重复着上车下车、上车下车的动作,不知道多少回。肩膀上的包袱被马车刮破一道口子,金灿灿的金条一路掉落,被路过的马车和人脚压进烂泥里。
谢芷扯掉湿漉漉的包袱皮,茫然的站在路边。大臣们的车辆找完,后面长长的是运送物资的车队,谢芷想象不出来,陆明策灰头土脸的和一堆箱子挤在一起是什么画面。
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提脚向前追去。陆明策可能已经处理完事情,回了马车上。谢芷这样想。
远远望见那辆高大华丽的马车,明亮的灯光从窗户泄露出来,忠心的侍卫围绕在马车四周,这使他的心脏瞬间得到抚慰。
陆明策现在一定在马车里,对着满地狼籍大发雷霆。
踏上马车的那一刻,谢芷抬头望了望天际,翻滚的墨云中,一丝光线露了出来,来得及,他想。
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拉开车门,马车里空荡荡,甚至他推倒的奏折,踢翻的被子,撒的到处都是的衣服都还在原处,没有人回来过。
一瞬间,他慌乱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王上呢?!”谢芷从窗户探出身,揪住离他最近的侍卫,“你们的王上不见了你知不知道。”
“他去哪儿了?”
“我问你他去哪儿了!”
侍卫在风雨中屹然不动,镇定的沉默着。
谢芷终于后知后觉,没有陆明策的命令,他们不会忠心耿耿的守卫着一辆空荡荡的马车。
那么陆明策是自己离开的?他去哪儿了?谢芷的脑袋飞速运转着,从几个时辰前陆明策不允许他同乘一辆马车开始起,到长巷里汇合,到昨日早晨他闯入议事大殿,到这叫嚷了许多天的西撤计划……竟想不出一点可疑之处。
忽然脑内一道惊雷劈过,他没有看见过孟学良的马车!难道孟丞相不在此次西撤的队伍里?
这怎么可能!孟学良这位老师在陆明策等同亚父,他逃命怎么可能不带上孟学良。
除非……
谢芷疯一般跳下马车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孟丞相!”
“孟丞相!”
“孟家人在哪儿,有没有孟家人给我站出来——”
轰隆隆的雨声盖住了谢芷的喊叫声。
直到一个骑马穿雨衣的黑影将他拦住。
雨水冲的谢芷眼睛都睁不开,他抹了一把脸用手在额头搭了一个棚子,眯着眼睛一看,是孟丞相家三子孟竟!
两只手当即就把缰绳牢牢拽住,大声道:“孟丞相呢?”
孟竟道:“家父不在这次西撤的队伍里,王上命令他留守王城。”
整个朝廷都已经迁出,一座废弃的王城何须丞相留守坐镇。
除非那里并不是真正被抛弃。
谢芷想起昨日大殿之上,孟丞相一口一个“王上的计划”,仿佛在暗示他什么。
一个孟丞相不敢赞同,却也无力改变的计划。
他问:“陆明策在哪里?”
孟竟道:“王上在马车里歇息。”他的语气十分笃定,因为远远望去,那几位从不离开王上半步的贴身侍卫,正将马车保护的密不透风。
连孟竟这个西撤总指挥都不知道陆明策不见了,谢芷的心脏彻底坠入谷底。
他拔出剑扔到半空中,提气往上跳,跳到一半连人带剑摔下来,在马腿旁打了个滚儿,沾了满身泥泞。
孟竟连忙把人相扶,谢芷推开他,自己爬起来,手上捏着剑诀重新御剑。
不知道跌了多少跤,才终于在剑上站稳。雨越下越大,仿佛十万天兵天将躲在云层里,用盆往下倒水一般。谢芷被雨打的东倒西歪,飞三步摔两次,像一叶风浪中的小舟,下一刻就会四分五裂。
他看不清方向,听不见声音,世界仿佛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他自己的心跳声。
谢芷现在还不知道,这一夜过后,他将永远在这样瓢泼大雨的夜晚恐惧难安,无处可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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