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皆是一惊。
施童转头,看见男二的演员段承轩正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笔。
他穿着一件短款露腰的皮夹克,光项链就戴了三条,两只耳朵上满是亮闪闪的耳钉,那头标志性的银灰色头发在灯光下十分抢眼,潮得让人风湿发作。
男主霍显铮还没说话呢。
气氛一时有点微妙。
施童心想,不愧是带资进组,底气就是足啊。
制片连忙打圆场:“是啊,小段最近新剧上映,哈哈,大家都看了没有?小段应该还没见过显铮吧,显铮这次饰演的是男主严绣光,跟你也有不少对手戏。”
霍显铮笑笑,自然地接话:“我前两天还看了承轩老师的新剧,很精彩,造型非常帅。按出道时间算,承轩老师还是我的前辈呢。”
段承轩对他报上一个扯开嘴角的笑,随即恢复了懒洋洋的神色。
……
施童忍不住对霍显铮侧目,她心想,段承轩是童星出身,小时候就演过家喻户晓的电视剧了,你跟他比出道时间?怎么不说你比他大了五六岁?
这人面对多离谱的人都能面不改色地接下去话,似乎从不会生气一样,这份养气功夫修得太到家了,实在令她佩服。
她又有点汗颜,心想自己不也是吗,吃准了霍显铮不会生气,才敢用那个态度叫他来演戏。换一个人,早翻脸了。
……
施童看向那边,霍显铮微微垂着眼,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剧本,指尖在页边轻轻摩挲。
他忽然抬起眼,施童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目光。不到一秒,霍显铮移开了视线。
……
围读开始了。
这一场,是男女主在野外初遇。男主严绣光为了调查旧时之事,被人追杀中箭,逃至山中,力竭倒在树下,遇到了女主。
女主沈昭微,一直女扮男装生活,平日在衙门做个挂职的仵作,闲时还上山采药捉蛇,卖给医馆赚钱。
这一日,她寻找着草药,到了山的深处,却见到了受伤的男主。女主本不欲惹事,却在男主重金报答的诱惑下动心了,或许也有些不忍见人曝尸荒野的成分,女主最终救下了男主,却为自己惹下了祸端。
……
两位演员进入了状态,霍显铮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救我……”他的声音压抑着,听得出来是极力忍受着痛苦。
肖瑶:“这位好汉,不是我不救你,而是算命的说我八字太薄,实在不敢惹事。”
剧情里,严绣光死死拽着沈昭微的袖子不松开。
肖瑶的声音暗暗用力,仿佛她真拼命把自己的袖子往外扯一样:“好汉,你泉下有知,不要来索我的命,去索害你的人的命吧。告辞了。”
“我有钱。”霍显铮费力道,“救我一命……你要什么都……咳咳!”他噗地吐出一口血,昏死过去。
……
再醒来时,已经在山洞里了。
肖瑶没好气道:“终于醒了。钱呢?拿来。”
霍显铮:“你……咳咳,你救了我。”
“废话,不是我救的,鬼救的?说了半天,你的钱在哪?”
霍显铮的手费力向怀里探去。
“不用摸了,怀里没有。我都摸过了。”
霍显铮的声音沉了几分。“……出门太急,身上没带钱。你告诉我住址,改日我自会送去,决不食言。”
这一段,男主已经起了杀心。
他的身份断不能被人知道,他是假太监的事一旦暴露,谋划多年的事将毁于一旦。只是他身负重伤,还不能下手。
霍显铮把这种情绪把握得极好,明明是亲和的语气,知道内情的观众却听得阴恻恻的。
“城东的济世堂医馆,你去了就说找姓沈的。”
“你是大夫?”霍显铮喘着粗气顿了顿,“难怪,似乎很有处理伤口的经验。”
“什么大夫,我不会治活人,只会治死人。”
“治死人?”
“验尸。鄙人便是仵作。你今日若没被我救,改日被人发现了尸体,也是要送到我手上验看。哼,我也是多管闲事,只是想着发现尸体的人还要被吓上一遭,不如我顺手解决了。只是验尸有人给我发工钱,救人却没有。你可得给我双份。”
“那是当然。”霍显铮道,“咳咳……我看恩人你年纪轻轻,怎么却做和死人打交道的事?家里人就没意见吗?”
这里,沈昭微把野果在袖子上擦了擦,咬下一口。
肖瑶正在无实物表演着,施童嗖地一下把果盘里的一个小苹果抛了过去。
肖瑶接得干脆,咔地咬下一口,声音含糊:“没有。”
“令尊令堂想必相当开明。恩人,在下冒昧一问,恩人可有兄弟姐妹吗?”
肖瑶嚼着果子,并不答话。把嘴里的果子咽下去了,她淡淡地瞥了霍显铮一眼:“你话怎么那么多?”
“停。”施童说。
肖瑶立刻望过来,“导演……”
……
施童却不是要批评她,盯着霍显铮打量了两眼,她慢悠悠道:“霍老师,你要杀人灭口吗?”
霍显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答道:“对。”
“你自己也知道啊。”施童抬起一边眉毛,双手抱胸,“肖老师,你听出来了吗?”
肖瑶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施童看着她,“我能知道你在犹豫什么吗?”
“如果我是沈昭微,我可能会觉得他有点……不怀好意?”
施童“嗯”了一声:“你现在就是。你怀疑了,说明有问题了。霍老师,你同意吗?”
霍显铮看着剧本,半晌,点了点头。
“我看了你交的人物小传。十五页,是所有人里最长的,看得出来你写得挺认真,理解的也很不错,但是有个小小的问题。”施童忽然话锋一转,“你看过《沉默的羔羊》吗?”
听着她说话的不少人在心里腹诽,导演的脑回路跳得也太快了。
霍显铮却立刻回答道:“看过。”
“你觉得汉尼拔是什么样的人?他是一个怪物,对不对,但安东尼·霍普金斯不是奔着把他演成一个怪物来的,对不对?他说过,他要演成一个——”
“绅士。”霍显铮道。
“非常好。”施童说,“好了,你出师了。来吧,再来一遍。”
……
这一遍读下来,会议室里静悄悄的。
霍显铮的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移向施童。
施童把剧本放在桌面上。
啪。啪。啪。
她对着霍显铮,有节奏地鼓掌了三下。
然后,她一句表扬的话也没说,只是拿起剧本,淡淡地说:“下一段。女主男主准备。”
……
霍显铮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胸腔里那阵不正常的狂跳。他面色如常地翻到剧本下一页,眼帘低垂,心里掀起一阵狂风暴雨。
……
接下来的一段,比刚才那段更难。
这段发生在严绣光与沈昭微契约婚姻后。二人经历了一个案子的合作,已经对彼此产生了信任,微妙的情感慢慢发酵。
又一次,沈昭微被严绣光带到东厂诏狱验尸,她和严绣光产生激烈的冲突,从东厂诏狱里跑出来,和段承轩饰演的男二再次相遇,紧接着三人碰面。
“酝酿一分钟,进入状态。我们马上开始。”施童说。
肖瑶沉吟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紧绷绷的,“那些人本可以不用死。你已经答应放他们走,为什么又要在城外派人截杀?”
霍显铮的语气十足冷淡:“我只是告诉你我的处理方式,没有在征求你的意见。世上只有死人会守口如瓶,那些人如果不杀,早晚有一天会被人用来害死你我。”
诏狱里,严绣光逼近了一步,微微低下头,把沈昭微笼罩在他的阴影里。
霍显铮的声音轻得像情人的絮语:“怎么?你害怕我了?恨我吗?我信守承诺,你与我成婚以来,可曾吃过一点苦,受过一点侮辱?——我没有食言。”
肖瑶的声音微微颤抖:“严绣光,如果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当日根本不会救你。”
严绣光又逼近一步,二人间的距离近得可以忽略不计。沈昭微的后背已经紧紧贴着墙。她闻到他的气息带着一股淡淡的冷香,那是宫里的焚香味道。
他说:“……那日若不是我拉着你的袖子,你也不会救我。本就是我逼你的,是不是?救我、帮我、嫁给我,全是我逼你的。”
“刚才那句是气话,但我现在情愿自己真没救过你,至少还免了杀身之祸。你以为我是傻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杀我灭口,是看我有用才把我困在你身边?”肖瑶冷冷道,“滚开。我现在不想和你再说一个字。”
她推开严绣光,走向了诏狱出口。
属下在远处惶然地询问:“督主……?”
霍显铮放声道:“让她走!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他去了另一间牢房,拎起鞭子,亲自审问犯人。一炷香燃尽,他猛地丢下鞭子,走出了诏狱。
“好,换景了。”施童说。
……
街上,临街的酒楼里。
沈昭微正坐在一楼门口处,一个人喝酒。
与严绣光成婚后,她就以女子身份示人,不再女扮男装。原本那个采药捉蛇卖给医馆的小沈相公,在严绣光制造给街坊邻里的故事里,已经回家成亲去了。
成亲确实是成了,只是沈姑娘却不像沈小相公那样欢天喜地。
她没得选。严绣光查到她的身份,知道她是当年那桩灭门案里唯一幸存的孩子。他知道了她的身世,就有了她的把柄。不嫁,就是死。嫁了,严绣光承诺帮她报仇,无论仇家是谁。她知道严绣光所图非小,他暗中调查着的那件事也发生在二十年前,和她家的案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然后她接受了严绣光的邀请,嫁给了东厂督主。
一个深不见底的人。
她刚以为和他有了一点信赖,他又无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
……
段承轩握着剧本,深呼吸了一下。
“沈姑娘!”酒楼外,牵马路过的男人惊喜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郑百户?”沈昭微说,“没什么,出来闲逛,看到醉仙楼秋日的桂花酒,忍不住心痒了。”
段承轩说:“介意我同坐一会儿吗?”
“当然不介意。百户请。”
郑非在沈昭微对面坐下。
段承轩笑起来,“沈姑娘,在下还没来得及感谢你上次出手相助。多亏了姑娘,才没让那姓张的屠户枉死。”
“小事而已,百户言重了。”
“以后在下还得多向姑娘讨教。只是不知道姑娘怎么懂得这些东西?我原以为,凡是女子,都会对死人敬而远之呢。看来竟是我错了。”
肖瑶笑笑,随口胡说道:“跟家夫学了一些,因此懂得。尸体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倒是很有趣,只要仔细研究,每一处都能反映这个人生前的经历、性格。”
段承轩面色微变,强装着不在意的样子:“敢问沈姑娘的丈夫贵姓?唉,瞧我,还叫着姑娘呢。是不是该改口叫夫人了?”
他头顶上,传来一道凉飕飕的声音:“免贵,姓严。鄙人严绣光,是她丈夫。你是哪位?”
郑非的椅子发出一声巨响。他转过头,正对上严绣光面无表情的脸。
“你是……那个严绣光?”
“见到上官,竟然直呼其名,这就是你们指挥使教出来的人?”
“严督主。”段承轩的声音略带屈辱。
严绣光直接无视他,向桌子那边的沈昭微道:“夫人,跟我回家。”
他把“夫人”两个字咬得很重。
沈昭微没动,也没说话。
霍显铮压低了声音,似恳求一般:“夫人,不要不理我,好吗?”
肖瑶说:“你真是不要脸。”
霍显铮就低着头不语。
施童在苦大仇深中抽出微量脑细胞想,这神态没有刻意演出,已经像极了严绣光本人。
原著里对这一段的描述是,“他不在御前行走时,不敷粉画眉,反而少了些阴森森的威仪,显得相当年轻英俊” ……
段承轩忽然道:“你看不出她不想跟你走吗?严督主娶夫人回家时,怎么都不大办一下,与大家同乐啊?要不然郑某怎么会连督主夫人都不认识。也难怪沈姑娘一个人在这里喝酒,想必是……”
“这里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插嘴。”霍显铮冷然道。
“停。”施童说,“后面不用读了。休息一下,我来说说问题。”
施童看着三人皆松了一口气,放下剧本喝了水。
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
“男主女主两位,台词和情绪都没问题,很精准,我可以给你们各自的表现都打九十分。但是很遗憾,如果要我来给这整段对手戏打分,分数是——不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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