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自从小树林那次短暂的、归还画纸的接触后,周屿感觉自己和许燃之间,似乎建立起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无声的联系。
这种联系并非实质性的交流,更像是一种存在于空气中的、隐秘的共振。他们依旧行走在平行的轨道上,在公开场合没有任何交集,但周屿发现,许燃不再像以前那样,每次与他对视都如同受惊的鸟儿般立刻弹开。
偶尔在走廊擦肩而过,许燃虽然依旧低着头,但那紧绷的肩线会几不可察地松弛一丝;在食堂,当周屿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个角落时,许燃不再像被火烫到一样立刻停止进食、仓皇欲走,只是握着筷子的手指会微微收紧,进食的速度变得更慢,仿佛在极力维持表面的镇定。
周屿没有得寸进尺。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自然观察者,深知过分的靠近只会惊扰敏感的观察对象。他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只是将那份静默的关注,变成了生活中一种不动声色的习惯。
他会留意许燃是否又独自躲在哪个角落画画,会注意他手臂上旧的淤青是否淡去,新的伤痕是否出现。他甚至开始能分辨出许燃细微的情绪变化——当他沉浸画中时,周身的气息是柔和而专注的;当他被王皓那伙人盯上时,背影会透出一种僵硬的戒备;而当他不小心与周屿视线相撞时,那瞬间的慌乱之后,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快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探寻。
周屿的心湖,因这无声的观察,而不再是一片死寂的平静。他开始在物理竞赛题的间隙,想起许燃低头作画时微蹙的眉头;在篮球场挥洒汗水时,眼前会闪过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许燃像一道无声的谜题,悄然侵占了他思维的空隙。
他依旧扮演着那个阳光开朗的优等生,应付着父亲的苛责,维持着与同学表面和睦的关系。但内心深处,那个属于他自己的、荒芜的孤岛,似乎因为有了一个可以默默关注的、同样孤独的存在,而不再显得那么绝对与冰冷。
10
北城的秋天,雨水渐渐多了起来。不再是夏日那种酣畅淋漓的暴雨,而是连绵的、细密的秋雨,带着浸入骨髓的凉意,一下就是好几天。
这天下午放学时分,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灰色抹布,细雨如织,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教学楼下挤满了没带伞的学生,吵吵嚷嚷地等着雨小些,或者等着家人送伞来。
周屿站在人群边缘,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他习惯在书包里常备一把伞,这是多年独立生活养成的谨慎。他看了一眼外面密密的雨帘,正准备撑开伞走入雨中,目光却习惯性地在人群中搜寻。
很快,他在人群最外围、靠近楼梯拐角的阴影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许燃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身体微微靠着冰凉的墙壁,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视若珍宝的画具盒。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焦急地张望或者抱怨,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雨幕,眼神空茫,仿佛眼前的喧嚣和等待都与他无关。他的校服外套看起来有些单薄,肩膀处已经被飘进来的雨丝洇湿了一小块深色。
他没有带伞。
周屿的心微微一动。他看到王皓和那几个跟班也挤在附近,正嘻嘻哈哈地互相推搡着,目光不时不怀好意地扫过角落里的许燃,似乎在盘算着等下雨小了怎么找点乐子。
不能再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周屿几乎立刻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犹豫,握紧伞柄,分开人群,径直朝着许燃所在的那个角落走去。
他的动作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毕竟,周屿在学校里也算是个风云人物,他此刻明确的方向性,让不少目光好奇地跟随着他。
许燃似乎也察觉到了周围的异样,他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一转头,就看见周屿正朝着自己走来。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瞬间绷紧,抱着画具盒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脸上闪过一丝清晰的慌乱和无措,像是完全没预料到这种情况。
周屿在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既不会太过侵入,又能清晰地对话。他能看到许燃睫毛上沾染的、从窗外飘进来的细小水珠,能看到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的指节。
“没带伞?”周屿开口,声音不高,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沉稳。
许燃像是被这个问题惊到了,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目光飞快地扫过周屿手里的黑伞,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
周围已经有窃窃私语声响起。周屿和许燃,这两个看似毫无交集的人站在一起,本身就足够引人遐想。
周屿仿佛没有听到那些议论,他神色自然地看着许燃,继续说道:“我送你一段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不是施舍,也不是热情的邀请,更像是一种基于现状的、合情合理的提议。仿佛只是在路边看到同学没带伞,顺手帮个忙那么简单。
许燃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更深的困惑和戒备。他看着周屿,嘴唇抿得紧紧的,似乎在极力判断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戏弄?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
周屿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眼神坦荡而平静。他知道许燃的警惕心有多强,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都可能让他缩回壳里。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雨声、人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王皓那伙人也注意到了这边,停下了打闹,抱着胳膊,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玩味表情。
许燃的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他看了看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又看了看周屿那张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脸,最后,目光掠过王皓那伙人带着恶意的眼神。
一种被围观的窘迫和孤立无援的恐慌,让他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周屿耐心地等待着。他没有催促,只是举了举手中的伞,示意自己的诚意。
终于,在周围各种目光的注视下,在内心剧烈的挣扎后,许燃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微弱的单音:
“……嗯。”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落入了周屿耳中。
周屿心里悄然松了口气。他不再多言,动作利落地“咔哒”一声撑开了黑色的伞面。伞很大,足够容纳两个人。
他向前半步,将伞的大部分空间倾向许燃所在的方向,自然而然地为他隔开了那些探究的、不怀好意的目光,也隔开了冰凉的雨丝。
“走吧。”周屿说道,声音依旧平稳。
许燃僵硬地点点头,抱着画具盒,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小心翼翼地迈出了脚步,走进了周屿为他撑起的那一方小小的、干燥而安全的空间里。
11.
两人并肩走入绵密的秋雨中。
伞下的空间瞬间变得逼仄而安静。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噗”声,像一层天然的隔音罩,将外界的喧嚣模糊、推远。
周屿能清晰地闻到许燃身上那股淡淡的松节油和铅笔屑的味道,混合着雨水带来的清新土腥气。许燃则能感受到周屿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以及属于男生的、温热的体温。
他们靠得很近,手臂几乎要碰到一起。许燃的身体始终处于一种僵直的状态,他极力缩着自己的肩膀,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嵌进画具盒里,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接触。他的呼吸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控制。
周屿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他没有试图找话题聊天来打破沉默,他知道那只会让许燃更加无所适从。他只是平稳地举着伞,配合着许燃略微有些迟缓的步伐,慢慢走在被雨水洗刷得干净湿滑的校道上。
雨水在伞沿汇聚成串,滴落下来,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周围的景物在雨幕中变得朦胧,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把黑伞,和伞下两个沉默的少年。
走出一段距离,远离了教学楼下那些窥探的目光后,许燃紧绷的身体似乎稍微放松了一点点。虽然依旧低着头,但那种随时准备逃跑的惊惧感,减弱了些许。
周屿的目光落在前方,眼角的余光却能瞥见许燃低垂的侧脸,和他微微颤抖的、长长的睫毛。他看到许燃露在校服袖子外的一小截手腕,那块创可贴边缘已经有些卷翘,下面隐约透出未消退的青紫。
“你的手,”周屿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温和,“体育课摔的,好些了吗?”
许燃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周屿会突然问这个。他下意识地把那只贴着创可贴的手往画具盒后面藏了藏,喉咙滚动了一下,才发出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没事。”
又是一阵沉默。
雨似乎更大了些,风斜吹过来,带着冰凉的湿意。周屿不动声色地将伞又往许燃那边倾斜了几分,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被雨水打湿,校服布料颜色变深,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凉意。
许燃似乎察觉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他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周屿被打湿的肩膀,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抱着画具盒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你……”过了一会儿,许燃忽然极其小声地、几乎含混地开了口,声音被雨声掩盖了大半。
周屿侧过头,微微俯身,将耳朵凑近了些:“什么?”
他的靠近让许燃瞬间又紧张起来,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点,却依旧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你为什么要……帮我?”
问出这句话,似乎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问完,立刻又变成了那个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鸵鸟,连呼吸都屏住了,等待着审判般的答案。
周屿看着他被雨汽濡湿的、柔软的黑发,心里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也被这绵绵秋雨浸润,生出了一丝柔软的绿意。
为什么帮他?
因为看不惯王皓那伙人的行径?因为同情他的遭遇?因为那张画工精湛的速写?还是因为,在那个沉寂的灵魂里,看到了某种与自己相似的、孤独的底色?
或许都有,又或许都不是。
周屿沉默了几秒,目光望向远处被雨幕笼罩的、模糊的街景,然后缓缓地、清晰地说道:
“只是顺路。”
他没有去看许燃的反应,只是保持着举伞的姿势,声音平静无波:“而且,淋雨容易感冒。”
这个答案,既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也没有过分热切的探究,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它巧妙地绕过了那些复杂难言的情绪,给出了一个最直接、也最不容易让人产生负担的理由。
许燃怔住了。他预想过很多种答案,或许是好奇,或许是同情,甚至是戏弄,却唯独没想过是这样简单直接的“顺路”和“怕感冒”。
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看向了周屿的侧脸。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幕。周屿的目光看着前方,下颌线清晰利落,鼻梁高挺,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有一种近乎专注的沉稳。被打湿的肩头洇开深色的水迹,他却似乎毫不在意。
这个和他生活在不同世界、如同太阳般耀眼的男生,此刻正为他举着伞,并肩走在雨中,理由仅仅是“顺路”和“怕感冒”。
一种极其陌生的、酸涩而温暖的情绪,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许燃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不断后退的、湿漉漉的地面,抱着画具盒的手臂,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一点点。
12.
雨一直没有停歇的意思。
两人沉默地走过长长的校道,穿过车辆稀疏的马路,拐进了通往老城区的小巷。周屿记得开学登记时,似乎看到过许燃的家庭住址是在这一带。
巷子狭窄而幽深,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光发亮,两侧是斑驳的墙壁和低矮的老房子。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人家做饭的烟火气。
走到一个岔路口,许燃停下了脚步。
“我……到了。”他低声说,声音比刚才稍微自然了一点点,但依旧轻微。他指了指旁边一条更窄的、堆着些许杂物的巷子,“里面……不好走。谢谢。”
周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条巷子深处光线昏暗,墙壁上爬满了湿漉漉的青苔。他点了点头,没有坚持再送。
“嗯。”周屿应了一声,将伞完全递到许燃手中,“伞你拿着吧,明天还我就行。”
许燃看着递到面前的伞,愣住了,连忙摇头:“不……不用,我跑进去就行,很近……”
“拿着。”周屿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直接将伞柄塞到了他那只没有抱着画具盒的手里,“雨还没停。”
手心接触到微凉的伞柄,许燃的手指瑟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握住了。伞的重量很实在,带着周屿手掌残留的温热。
“……谢谢。”他又说了一次,这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真实的感激。
周屿看着他,忽然想起了美术比赛的事情。他看着许燃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漆黑的眼睛,开口说道:“市里的美术比赛,我听李老师说了。”
许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神瞬间又变得警惕起来,像一只被触碰了伤口的猫。
周屿没有在意他的反应,继续说道:“你的画很好,不参加可惜了。”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许燃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只是抱着画具盒的手臂又收紧了。
周宇知道,这件事急不来。他只是想播下一颗种子,至于能否发芽,需要时间和契机。
“我走了。”周屿不再多说,对他挥了挥手,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步入了依旧细密的雨帘中。
他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注视着他,直到他拐过巷口,消失不见。
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但他心里,却仿佛燃着一小簇温暖的火焰。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条幽深的小巷,仿佛能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正撑着那把黑伞,站在雨中,或许还在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这一次,他不是作为一个静默的观察者。
他走进了那片雨幕,也为那个沉寂的世界,撑起了一小片短暂的晴空。
13.
周屿没有直接回家。他在雨中走了一段,拐进了街角一家24小时便利店。
店里灯火通明,暖气和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他买了一个热腾腾的饭团和一杯关东煮,靠在玻璃窗前,看着外面依旧连绵的雨丝,慢慢地吃着。
脑海里回放着刚才和许燃并肩走在伞下的画面。许燃的紧张,他的沉默,他最后那声带着真实感激的“谢谢”,还有他握住伞柄时,那冰凉而纤细的手指。
周屿发现,自己并不讨厌那种沉默的陪伴。甚至,在那种无需言语的氛围里,他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两个孤独的星球,在浩瀚的宇宙中,短暂地擦肩而过,感受到了彼此引力的微弱牵引。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班级群里各种插科打诨和作业讨论。他划了几下,目光落在窗外一个匆匆跑过、没有打伞的行人身上。
忽然,一条新的好友申请弹了出来。
头像是一片空白的灰色。
验证信息只有简单的三个字:“我是许燃。”
周屿拿着饭团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看着那条申请,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他几乎没有犹豫,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点下了“接受”。
对话框打开,一片空白。
对方的状态显示“正在输入…”,持续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消息发过来。
周屿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等着,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那个躲在昏暗小巷某间屋子里的少年,正对着手机屏幕,纠结着该如何发出第一条信息。
他放下手机,继续吃着已经有些凉了的饭团。嘴角,却在不经意间,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浅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
但在这个秋日的夜晚,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悄然改变。
那把黑色的雨伞,像一个信物,连接了两个原本平行的世界。
而那条空白对话框,则像一张未被涂抹的画布,等待着,属于他们的故事,落下第一笔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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