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北城的冬天,像个矜持又执拗的访客,用一场连绵数日的冷雨,彻底驱散了秋日最后的余温。空气变得干冷刺骨,风吹在脸上,带着刀割般的凛冽。
校园里的梧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学生们都换上了厚厚的冬装,缩着脖子,行色匆匆,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凝成白雾。
周屿依旧保持着他的“顺路”习惯。只是这“路”,从秋日傍晚的校道,延伸到了冬日清晨的便利店,以及每一个可能遇到寒风与麻烦的角落。
这天下午放学,天色已经暗沉下来,北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周屿收拾好书包,很自然地走到七班后门,靠在墙边等待。
许燃很快就出来了,依旧抱着他的画具盒,穿着那件看起来并不厚实的旧棉服,领口竖着,却依旧挡不住往脖子里钻的冷风,鼻尖和耳朵冻得通红。
“走了。”周屿言简意赅,和他并肩走下楼梯。
走出教学楼,寒风扑面而来,许燃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把半张脸都埋进了衣领。
周屿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脚下加快了些步伐,带着他拐进了学校旁边那家24小时便利店。
“叮咚——”的开门声伴随着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便利店里灯火通明,关东煮的锅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诱人的食物香气。
周屿轻车熟路地走到热食柜前,要了两份关东煮,特意指了指其中一份对店员说:“这份多加一份萝卜,不要汤。” 他记得许燃似乎格外喜欢吸饱了汤汁的萝卜,而且吃东西很慢,汤汤水水的容易洒。
许燃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在氤氲的热气里利落地点单,心里那点因为寒冷而产生的瑟缩,不知不觉被一股暖流取代。他默默地看着周屿付钱,然后接过店员递过来的、装得满满的两个纸杯。
周屿将那份多加萝卜、没有汤的关东煮递到许燃手里,又自然地拿过他怀里抱着的画具盒拎在自己手上。“拿着,捂捂手。”
纸杯传来的热度透过薄薄的杯壁,熨帖着许燃冰凉的指尖,一直暖到心里。他低着头,小声道:“……谢谢。”
两人没有在便利店里停留,而是拿着关东煮,走到了店外避风的屋檐下。这里相对安静,可以看着街景,慢慢吃完。
周屿吃得很香,他确实是饿了。许燃则小口小口地咬着那块浸润了汤汁、软糯清甜的萝卜,动作斯文,偶尔被烫到,会极小地吸一口气,然后鼓起腮帮子轻轻吹几下。
周屿看着他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和那双专注于食物的、显得格外温顺的眼睛,心里某个角落变得异常柔软。他把自己杯子里那颗饱满的鱼豆腐用签子插起来,递到许燃嘴边:“尝尝这个,味道不错。”
这个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许燃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散发着香气的鱼豆腐,又抬眼看了看周屿。对方的表情很平常,仿佛这只是朋友间再普通不过的分享。
许燃的脸颊悄悄爬上一抹红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微微低下头,就着周屿的手,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表示认可。
周屿看着他小仓鼠一样咀嚼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将剩下的一半很自然地放进了自己嘴里。
许燃看着他这个动作,耳根更红了,连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对付自己杯里的萝卜,心跳却快得不像话。间接……接吻了吗?这个念头冒出来,让他整个人都像要烧起来。
周屿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三两口吃完自己的关东煮,将空杯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接过许燃手里还没吃完的杯子帮他拿着。“慢点吃,不急。”
许燃“嗯”了一声,感觉周围的寒风似乎都不那么刺骨了。
23.
吃完关东煮,身体暖和了不少。周屿把画具盒还给许燃,两人继续往许燃家的方向走。
风依旧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许燃缩着脖子,努力想把脸藏进并不高的衣领里。
周屿走在他外侧,替他挡去了大部分的风。他看着许燃冻得通红的耳朵和不断往衣领里缩的动作,眉头微微蹙起。
忽然,他停下脚步。
许燃不明所以地也跟着停下,疑惑地看向他。
只见周屿解下了自己脖子上那条深灰色的羊绒围巾。围巾看起来质地很好,厚实而柔软。
在许燃惊讶的目光中,周屿上前一步,动作不算特别温柔,甚至带着点不容拒绝的笨拙,将围巾的一端仔细地绕在许燃冰冷的脖颈上,缠了两圈,确保严实了,然后将另一端随意地搭在自己肩上。
一条长长的围巾,就这样将两个人的距离瞬间拉近,共享着中间那一小片迅速传递的温暖。
“这样暖和点。”周屿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却泄露了他并非表面那么平静。
许燃彻底僵住了。
脖颈被柔软温暖的羊绒包裹住,上面还残留着周屿的体温和那股淡淡的、让他安心的雪松气息。这气息如此近距离地包围着他,几乎让他眩晕。围巾的连接处,两人的呼吸几乎交缠,他能清晰地看到周屿睫毛上凝结的细小霜花。
太近了……也太亲密了……
许燃的脸颊瞬间爆红,连脖颈都染上了粉色。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
“走……走吧。”他最终只能极其艰难地、声音细若蚊蚋地吐出两个字,然后几乎是把头埋进了围巾里,不敢再看周屿。
周屿看着他那副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的鸵鸟模样,心里那点不自在反而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他“嗯”了一声,重新迈开脚步。
两人就这样,被同一条围巾牵连着,沉默地走在冬日夜晚的街道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围巾阻隔了寒风,也仿佛阻隔了外界的一切。许燃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身旁周屿沉稳的呼吸和脚步。那份温暖,从脖颈蔓延至全身,让他冰冷了许久的手脚,都渐渐回暖。
他偷偷地、极其轻微地,用脸颊蹭了蹭柔软的围巾,将那令人安心的雪松气息,更深地吸入肺腑。
这是他度过的最温暖的一个冬天。他在心里悄悄地说。
24.
周末,周屿以“家里没人,一个人吃饭没意思”为由,成功地把许燃“拐”到了自己家。
周屿的家在一个高档公寓楼里,宽敞、整洁,却也……异常冷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繁华的景色,但室内却没什么生活气息,家具昂贵却显得冰冷,像是样板间。
“你随便坐。”周屿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放在许燃脚边,自己则熟门熟路地走进开放式厨房,系上围裙,“想吃什么?面条?还是炒饭?”
许燃有些拘谨地换上拖鞋,打量着这个过于宽敞和安静的空间,心里有些诧异。他原以为周屿的家会是很热闹的。
“都……都可以。”他小声说。
周屿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从冰箱里拿出食材,开始忙碌起来。他动作很利落,洗菜、切菜、打蛋,有条不紊,显然经常自己做这些。
许燃没有坐在客厅,而是悄悄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看着周屿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系着围裙的周屿,褪去了在学校里的那份冷硬和疏离,多了几分居家的烟火气,让他觉得……很真实,也很温暖。
“需要我帮忙吗?”许燃轻声问。
周屿头也没回:“不用,你去坐着等吃就行。”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或者,你想画画就画,那边书房有桌子,光线好。”
许燃摇了摇头,他还是想在这里看着。看着食物在周屿手中从生到熟,看着锅里升腾起的蒸汽,听着油锅滋啦作响的声音……这一切,都让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温暖和踏实。
很快,两碗色香味俱全的鸡蛋炒饭就做好了,旁边还配了一小碟周屿自己腌的爽口黄瓜。
“吃饭。”周屿把炒饭端到餐桌上,解下围裙。
两人面对面坐下。炒饭粒粒分明,鸡蛋金黄,葱花翠绿,香气扑鼻。
许燃尝了一口,眼睛微微一亮。很好吃。
周屿看着他的表情,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把自己碗里那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边缘焦脆的荷包蛋,用筷子分成两半,然后将更大、更金黄的那一半,不由分说地拨到了许燃碗里。
“吃吧,多吃点。”他的语气很自然。
许燃看着碗里多出来的半块煎蛋,心里那股酸酸涨涨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低下头,默默地把那半块煎蛋和着炒饭一起送进嘴里,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味道。
吃完饭,许燃主动要求洗碗。周屿没有跟他争,靠在厨房门边,看着他纤细的手指在白色的泡沫里忙碌,水流声哗哗作响,伴随着碗碟轻微的碰撞声。
窗外,冬日的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整个空旷冰冷的房子,似乎也因为多了一个人,而变得有了温度,充满了某种安宁而温馨的气息。
周屿看着许燃专注洗碗的侧影,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的柔和轮廓,心里那片荒芜的孤岛,仿佛也被这冬日暖阳照拂,悄然生出了绿意。
他想,如果以后的日子,都能这样,该多好。
25.
天气越来越冷,期末考试的脚步也日益临近。学习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周屿的理科是强项,但语文,尤其是需要背诵和理解的古文部分,相对薄弱一些。而许燃,虽然总体成绩不算拔尖,但在语文和英语这类文科上,却有着惊人的细腻和感悟力。
于是,图书馆里,他们最常见的情景变成了:周屿埋头攻克物理竞赛题或者数学试卷,而许燃则在一旁安静地看书或者画画。但当周屿被某篇佶屈聱牙的古文困住,眉头紧锁时,许燃会放下笔,轻轻地靠过去,用他那特有的、温和而清晰的嗓音,低声为他讲解词句的含义,分析文章的结构和情感。
他的讲解不像老师那样条分缕析,却总能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切入,用简单易懂的比喻和联想,让那些晦涩的文字变得鲜活起来。周屿发现,听许燃讲语文,是一种享受。他那双沉静的眼睛在讲述时会焕发出不一样的神采,声音不高,却像潺潺溪流,润物无声。
“这里,‘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许燃指着周屿练习册上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声音很轻,“你看,他没有直接写多么思念妻子,只是写院子里那棵妻子亲手种的枇杷树,现在已经长得那么高大茂盛了。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树都长大了,可思念一点没少,反而因为树的茂盛,更显得物是人非……这种感情,是不是比直接哭喊更让人难过?”
周屿顺着他的指尖看着那行文字,又抬眼看看许燃近在咫尺的、专注而柔和的侧脸,心里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他好像……有点明白那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文学魅力了。
“嗯,”他低声应道,“听你这么一说,是挺难受的。”
许燃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周屿心里漾开一圈涟漪。“你多做几篇,找到感觉就好了。”
作为回报,周屿会把自己整理得清晰明了的数理化笔记和解题思路分享给许燃,耐心地给他讲解那些令他头疼的公式和定理。他讲题时逻辑清晰,步骤明确,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
许燃发现,周屿在讲题时,身上会散发出一种不同于平时的、沉稳而可靠的气场,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和安心。
他们在学习上形成了完美的互补。一个理性冷静,一个感性细腻。在图书馆温暖的灯光下,在书香和彼此安静的呼吸声中,他们互相扶持,共同前行。那些曾经觉得枯燥艰难的学业,因为有了对方的陪伴和帮助,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难以逾越。
偶尔,当周屿成功解出一道难题,或者许燃完美地诠释了一篇古文时,他们会抬起头,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轻松,有默契,还有一种无需言说的、共同的成就感。
冬日的严寒和学业的压力,似乎都在这种彼此依靠、互相温暖的氛围里,被悄然化解了。
26.
一个周五的晚上,两人又在周屿家一起学习到很晚。等到周屿把许燃送到他家巷口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夜很深,风也更冷了。巷口那盏老旧的路灯忽明忽灭,在地上投下摇晃的光影。
“快进去吧,外面冷。”周屿对许燃说。
许燃点点头,把围巾解下来还给周屿——这条围巾,几乎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信物”,周屿每天“顺路”时都会戴上,然后自然地与许燃共享。
“路上小心。”许燃低声说,抱着自己的画具盒,转身准备走进巷子。
“许燃。”周屿忽然叫住他。
许燃回过头,昏黄的光线下,他的眼睛显得格外清亮。
周屿看着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包装好的、方方正正的盒子,递给他:“这个,给你。”
许燃愣住了,接过盒子,入手有些沉:“这是……?”
“生日礼物。”周屿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上次帮你填学籍表,看到的。刚好看到,就买了。”
许燃彻底呆住了。他的生日……连他自己都快忘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已经很久没有给他过过生日了。他没想到,周屿竟然记得,还给他准备了礼物。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喜、感动和酸涩的情绪汹涌而上,冲垮了他的心防。他抱着那个盒子,手指微微颤抖,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周屿看着他瞬间泛红的眼圈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想像在车库里那样抱抱他,但最终,只是用力地、克制地,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
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生日快乐,许燃。”周屿的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神奇的安抚力量,“以后……每个生日,都好好过。”
许燃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没有出声,只是用力地点着头,把那个珍贵的礼物紧紧抱在怀里,像抱住了整个冬天里,所有的温暖和光亮。
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周屿,想看清他的样子,将这一刻,这个在寒冬深夜给他带来生日祝福和温暖的人,深深地刻进脑海里。
周屿看着他泪流满面却努力想看清自己的样子,心里那片名为“许燃”的柔软领地,又扩大了一圈。他对他笑了笑,挥挥手:“快回去吧,很晚了。”
许燃用力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幽深的巷子。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周屿才转身离开。寒风依旧凛冽,但他的心里,却像是揣着一个暖炉,温暖而充实。
他送给许燃的,是一套他留意了很久的、许燃一直想买却舍不得的进口专业画笔和颜料。他想,那双能画出那么动人作品的手,值得拥有最好的工具。
而此刻,在巷子深处那间简陋的小屋里,许燃正就着昏黄的灯光,小心翼翼地拆开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当看到里面那套他梦寐以求的画具时,他的眼泪再次决堤。
他拿起一支画笔,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给予他的、最珍贵的温柔。
窗外,北风呼啸,冬夜正寒。
但两颗曾经冰冷孤独的心,却在这个冬天,因为彼此的存在,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暖意。
这暖意,源自一份关东煮,一条共享的围巾,一碗普通的炒饭,一次耐心的讲题,一个揉发顶的动作,和一份记得他生日的、笨拙却真诚的礼物。
它们像细小的火种,汇聚在一起,终于点燃了足以抵御整个寒冬的、温暖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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