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强弩

迎雪阁是一座很普通的亭子。

亭子不小不大,上面盖着青褐色的瓦片,木柱已经褪色,石阶下只有零碎的石板慢慢延伸到远处的大路。

四周杳无人烟,零星长着芦苇杂草。

方圆百里只找得出两座早已废弃的房屋,废屋一眼便可望尽的空荡院落里,高大的树木停止了生长化枯木,若不是生的高大,还能勉强遮风避雨,偶尔有行路之人会借此处暂作歇脚,或许连平坦的地面也难以保留。

几十年前,风月城还有四扇大门时,迎雪阁旁的小路还是一条出城捷径,但后来风月城封了两扇城门,这条路的终点成了死路,路也被一同抛下。

到今天,除了不识路的来客,本地已鲜有人会绕远路过来白走一遭。

日子久了,迎雪阁正如其名,朝朝暮暮都只能迎来风雪,不见归人,越发荒凉。

赵刀刀曾听人提起过这个地方,但这亭子与她住的山林正好方向相反,她从没来过这里。

想不到平坦的地方居然能比只有一户人的山上更荒凉。

赵刀刀抬起头看着亭子,突然眉头一皱。

按理说这里人迹罕至,但此时架着迎雪阁牌匾的亭子中间却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瓶子,一个酒壶,一只酒杯,还有一支奇怪的花插在瓶子里。

现在正是午时,但还没有人来。

赵刀刀走进亭子,眉头皱得更紧。

她发现这桌子看起来普普通通,实际很新,最关键的是——她在霍老头店里见过这张木桌。

而那个老人她前不久才亲手安葬。

赵刀刀心中震怒,低声道:“果然是故意的……”

赵小刀问:“怎么了?”

赵刀刀冷下神色,道:“没事,他们摆了霍老头的桌子在亭子里。”

“刀刀……”赵小刀知道她不久前才安葬了木匠,担忧着唤道。

“我只有一点生气。” 赵刀刀道:“以前在山上,师父说:‘很多人初入江湖也并非出自本意,但身在江湖,争个高低岂不就成了一种本能。’我本来是不信的。”

赵小刀叹了口气。

赵刀刀低头看着这张熟悉的木桌,一时也分不清她到底气的是自己,还是那些甩不掉的黑衣人。

“我从前一直觉得躲着也并非什么难事,但是不是……装作没看见本就是一种错?小刀……我是不是一开始就做错了。”

如果她早些解决这些人,是不是就不会有人因她而死?

赵小刀不知此时赵刀刀脸上是何种表情,只觉得待他变成人,第一件事一定是先去抱抱她。

“你没做错。”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刀刀,这些麻烦你管或者不管,都会像苍蝇一样围过来,这不是你的错。”

赵刀刀压着眉目道,“你说得对。那姓卢的摆出这桌子,就是要我先慌了阵脚,他还没来,我要出去等他。”不必再拖下去了,一切就在今天做个了断。

“等等,刀刀。”赵小刀问,“只有一张桌子?”

“不,还摆了点东西。”

“什么?”

赵刀刀将情绪压下,慢慢道,“桌上放着一瓶花,一壶酒,还有一个酒杯。”

“花?是什么花?”

“我不认识,不过这花红中带紫,十分艳丽,装花的花瓶却简陋至极。”

赵小刀听她描述,总觉得这些东西中应当存着什么古怪,一时理不出头绪,便接着问,“酒壶和酒杯呢?”

“酒壶和酒杯都是白玉制成,光洁无暇,圆润精致,里面装了酒。”

酒香从壶嘴漏出了一丝。赵刀刀虽然不懂酒,但也闻得出这是股叫人飘飘欲仙的味道,光是闻到,就叫人期待里面到底是何等佳酿。

换个嗜酒的人来或许已经倒满了酒杯。

她后退两步,“酒杯是空的,很干净。”

赵小刀还是没有头绪,道:“出去等吧。”

事情本来很简单,但这些花和酒不合时宜的出现却让人迷惑起来。

赵刀刀走出亭子,四周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一阵阵的风夹带着寒气袭来。

现在已不是夏日,加上风月城本就寒冷,太阳挂在头顶时也不觉得多么暖和,此时太阳西斜,更添冷意。

赵刀刀却毫不觉得冷,提刀静立等信里的人过来。

脚步声是从前方传来的。

赵刀刀抬头去看,只见一人飘然而至,从视线尽头到眼前只用了短短几瞬,她皱了皱眉,握紧刀柄。

那是个长着胡子的男人,他的年纪已不算小,快到眼前时放缓了速度,慢慢踱步过来。

从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挂着一种奇怪的笑。

赵刀刀冷声问:“你是谁?”

中年男人捋了捋胡须,缓缓道,“老夫信中……”

赵刀刀发现他的右手拇指上带着一枚玉扳指,“你姓卢?卢什么?”

“小友竟不认识老夫?”

赵刀刀没说话。

男人放声大笑,“没想到武洲还有人不认识老夫,妙哉,妙哉!”

赵刀刀冷声道,“我该认识你吗?”

那人的笑僵在脸上一瞬,像假面一样不自然,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感慨道,“看来小友初入江湖,还有许多事要学啊!老夫正是卢盛光。”

话音落下,他的面上似有几分得意。

赵刀刀皱了皱眉,道:“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想认识你。”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肯定道,“那天出现的人是你。”

“为何是我?老夫只是过来赴约而已。”卢盛光饶有兴趣地盯着她。

赵刀刀握紧黑刀,沉声道:“霍老头胸前有一片掌痕,你右手上的那只扳指也留在上面了。”

卢盛光将那只手拿起来在眼前看了看,似是惋惜似是无谓,“不错。唉,是我忘了,应该将尸体化掉的。”

赵刀刀瞪着他,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卢盛光无奈地摇头,似也感到非常可惜,笑道,“因为他不肯告诉别人你住在何处——老夫本不愿杀人,可惜小友在风月城的居所实在难觅,一时想不出其他法子请小友一聚,只好出此下策了。”

“请?”字音连着一声嗤笑从赵刀刀嘴中发出,她看着他的眼睛,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见我?”

“我?”卢盛光仰天大笑几声,“看来小友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有位朋友托老夫帮忙,请你喝一杯酒。那酒和杯你都应该见过了。”

卢盛光闭眼吸了吸鼻子,似乎在回忆那一小坛酒开封时的美好,“听说是上百年的佳酿,老夫这一路闻着也心动的很呐。”他睁开眼,“不过想来这好酒小友也喝不上了,到时候老夫就替你喝了。”

赵刀刀已经没工夫听他胡言乱语,她提起黑刀,刀尖正对卢盛光的眉心。

冷风乍起,风声更盛。

卢盛光盯着赵刀刀,叹息道:“你很守时,只可惜太过年轻,还不知道天高地厚,守着时候赶来送死。若你再练二十年,或许能与老夫有一战之力。”

赵刀刀冷哼一声。

即使这卢盛光不来找她,她也定会立刻去寻他,等二十年?简直无稽之谈!

赵刀刀快如闪电,只见蓝影一晃,霎时已攻出七刀!

卢盛光挥手去挡,他练掌法已有多年,自认手比刀剑更强,避过刀锋朝赵刀刀攻去。

只没想到赵刀刀变化更快,不知何时刀势已转,正朝着他的手劈去。

卢盛光躲过刀锋,掌化作拳与刀身相接。

一碰到黑刀,他手腕微麻,立刻撤开,冷笑道:“庄主说的不错,你的刀法果然不同!就让老夫见识见识诡悟刀的威力!”

说着他变换身法,左右出击。

赵刀刀的眼神深沉,瞳孔深处好似燃烧着一团鲜红的火焰。

卢盛光的掌法了得,她的黑刀变化更快,转瞬之间,黑刀刀刃顺着卢盛光的玉扳指划过,只是出乎赵刀刀预料,她听到的不是脆响,刀和扳指竟擦出一串火花!

赵刀刀心中一动:不是玉!竟能抗住黑刀?

她右足一点,闪到卢盛光身后,挥刀直取卢盛光的后心。

卢盛光早有准备,不避反迎,靠着一身钢筋铁骨工夫和双掌还击。

他的手变化极快,赵刀刀向后避去,循着掌法收势挥刀去砍。

却听砰的一声,黑刀猛地砍在地上,眼前哪还有卢盛光?

赵刀刀皱了皱眉,抬头看去,卢盛光正在她身前两丈远处勾起一笑。

她对自己轻功一向自信,何时落过下风?赵刀刀一时心中大震,只觉得眼前伴着风声,荒草萧萧,人影晃晃,仿佛天地也要倒转。

她轻轻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些。

“你做了什么?”

卢盛光微微一笑,负手而立。

赵刀刀右脚蹬地,低喝一声,手腕一抖,冲他头、颈、胸、腹、手、脚连攻八刀,这八刀处处致命,如一张细密的黑网,便是天上的鸟在这刀影之中也无处可飞。

卢盛光四面八方,无处不被刀尖笼罩,他旋转身子,突然从身后抽出几张薄片飞射而来,乒乓几声,八张薄片被击落在地,却还有一张顺着刀势飞向赵刀刀。

赵刀刀不加阻挡,继续攻去,直到贴片飞到眼前才侧头避过。

那一瞬利器顺着她的鼻尖擦过,浑身汗毛悚然树立,久违的,她又闻到了死亡擦肩而过的味道。

赵刀刀凝目沉神,她不在乎受伤,此刻她只想杀了这个人为老木匠报仇。

她黑刀斜削,跟着下一招“墨洒向飞”顺势使出。

刀光连连,卢盛光也被这拼命的打法激出一身冷汗。

他冷笑一声:“你既赶着送死,那我就成全你!”他一手护身,一手急攻,右手成掌,袖中伸处一把锋利的短剑,左手握拳,四指之间露出三片弯曲的细小刀刃。

黑刀被卡在刀刃之间,赵刀刀“呵”的一声,运劲旋转,卢盛光不得不将左手收回。

赵刀刀砍他左腕,竟又是当的一声,她冷笑一声叹道:“好手腕啊!”

卢盛光脸色难看,却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嘲讽道:“小友年少轻狂,只怕没有这古怪的刀法你早跪地求饶,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撑多久!看招!”

他右手连劈带刺,赵刀刀翻身倒纵,单手撑地挥出一刀,卢盛光闪身后避。赵刀刀单膝撑地,忽地黑刀脱手,卢盛光正大为不解,就见她人如刀锋,转瞬追上黑刀握在手中顺势攻来。他向侧避过,屈身以短剑攻她下盘。

来来回回,二人已斗了几百余招。

赵刀刀轻声呼气,她面上不显,心下却大惊不已:平日练刀,她已对自己了如指掌,一天之内绝不会生出力竭之感,可与这人相斗,却感到自己力气渐渐流失,黑刀也越来越重。

此时晚霞初照,周围鲜红如火。

赵刀刀疲倦力竭,摇摇欲坠,眼前的景象已经模糊了成一片大火。

她全凭最后一口气撑着,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要将一路的恩怨在此了结。

一股狂烈的掌风忽然而至,她提刀抵挡,黑刀被卢盛光左右手的兵刃绞住,赵刀刀只感觉自己的头已经比刀还重。

但她绝不会轻易倒下。

她皱着眉,却突然瞪大眼睛,看向自己的黑刀。

“刀刀!”

赵小刀还想说什么,却已没有机会!

黑刀上有一道细小的缺口。

赵刀刀听见了一声轻响,小小的缺口生出一道裂痕,蔓延开来,越来越大。像是雪崩之前,深厚雪层下那薄薄一片的雪断了口子,满山的雪便如巨浪狂奔而下,又仿佛大火熊熊燃烧,却被突来的暴雨顷刻浇熄,只剩下一地灰烬。

刀断了。

强烈的掌风将她推开五六丈远,赵刀刀后退几步,握着手里一把断刀,突然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一切都暗下来,只隐隐听见对面的人还在挑衅。

这人的话真是没完没了。

但她已无暇去听,也无力听清,渐渐失去意识。

迷蒙中赵刀刀只觉得自己很累很重,一直在下坠,在无尽的深渊里,她就这样不断不断地往下坠落。

赵刀刀倒在地上。

“恩人!!”

眼睛不受控制地闭上,失去意识前,赵刀刀隐隐听到了远处的呼声。

或许是错觉吧。

卢盛光冷哼一声,“撤!”

他冷笑着看向赵刀刀,中了毒还这样不要命的傻子确实不常见到。

他一向不屑杀人,让这些高手绝望疯狂岂非比杀了他们更有趣?只可惜了那支花了。

周围蹿出两个黑衣人拿起迎雪阁桌上的酒杯和玉壶,三人速速离开。

桌上只剩一个空着的花瓶。

唐雪是为给恩人一个惊喜而来,却被赵刀刀给了一个惊吓。

她赶到时只看见赵刀刀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明亮刺眼的日光下,赵刀刀苍白的像是能被强光穿透的一块玉,手里还紧握着那把只剩半截的黑刀。

爱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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