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国

床上的人闭着眼睛,眼角有块褐色的斑,嘴唇微张不见血色,皮肤蜡黄,像块松弛的粗布裹在嶙峋的骨上。

阳光将她分成半晦半明,心率监护仪顽强地跳动着绿色的曲线,但显然疾病即将燃尽她的生命。

窗台上的水仙昂着花骨朵,绿裙青带企图驱散几朵压抑的愁云。

忽然,房门向里推开,她没有睁眼,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来人的不同寻常。

“裴姨。”一道低沉的轻唤。

裴雅慢慢转过头,费力睁开眼,深凹的眼窝显得无精打采。她定定地瞧,努力辨认声音的源头,忽然扯起嘴角,露出淡淡的笑。

谢时维捧着束百合花,一身浅咖色西服,面容清俊,身姿挺拔,单就静静站着,已是分外优越。

他把花束放在床头柜上,“抱歉,才来看望您。”

“阿维。”

裴雅的声音沙哑而缓慢,有气无力,几乎是字拖着字。

这个亲昵的称谓她喊了快二十年,他是她亲手照料长大的小少爷。三年分别,再会面竟是以这番摸样,想着想着流下泪来。

谢时维抽出口袋巾,擦去滴入发际的泪,轻轻握住她的手,细细看她的脸,明白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

他印象里的裴雅是个态度端庄的妇人,没什么让人难忘的风姿,能将老宅大小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倘若有什么东西找不着,问她保准能立刻解决,倘若有什么想吃的菜肴,不出三日保准能推到眼前。

谢时维叹息,解开西服纽扣,拿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走到饮水机前兑了半杯温水。

“裴姨,喝点水吧。”

他侧坐在床头,舀起半勺水,喂到嘴边。

裴雅只吃了三勺,摇头不愿再吃。

“您还记得曦和吗?李曦和。”

说着,谢时维放下玻璃杯和铁勺,轻轻拉开床头柜抽屉。内里有一些生活用品和两本园艺杂志。他从西装内袋拿出个白色信封,随意塞进了杂志里。

“怪可怜的。”

裴雅依旧闭着眼,想到他们提及的人儿,皱了眉。

“她快要回来了。”

“你很高兴。”

“我还从没这样高兴过。”

这次裴雅没再说话,头歪向一边,陷入沉睡。

谢时维在床边椅子坐下,看着葡萄糖液随着软管、针头注入青绿的动脉,神情严肃。

就这样看了一刻钟,他走出病房。

赵凌青拎着一袋苹果上楼,看到走廊上站着的人眼睛一亮,连忙跑上前打招呼:“谢先生。”

谢时维向他颔首,“裴姨已经睡下。”

“谢谢您一直以来的帮助,妈妈的身体才能维持到现在。”

“听听主治医生怎么说。”

江川从走廊另一端走过来,面色暗沉,深色的眼袋跟眼睛差不多大,头发软软塌塌,白大褂也皱皱巴巴,浑身透着熬夜值班的疲倦。他右手拿着圆珠笔和夹板,仰头灌下半听咖啡。

“今天查房的结果。”江川把夹板递给赵凌青,表格上写着检查数据和病情变化,他顿了顿说:“指标下降得很快。”

“还能撑多久?”

“半个月。”

赵凌青把夹板还给江川,低头看着塑料袋里的苹果,思绪散漫开来。

“儿子,这花儿真好看,叫什么啊?”

“别担心,就是个小检查,去忙你的事儿吧。”

“哪儿那么吓人,我积极配合,肯定能很快出院的。”

“别哭,我没事儿……”

声音渐小,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掠过,接着是一个开怀大笑的身影,但很快被一张憔悴枯槁的脸取代。

赵凌青回过神,抹了把脸,“我……”

他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哽咽,清了清嗓音,继续说:“我想带妈妈回老家看看,油菜花应该开了,我想她会高兴的。”

江川看了眼谢时维,点点头,“我尊重你们的选择,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尽管说。”

“江医生,这段时间让您费心了。”

江川欲言又止,静默了几秒,叹气离开。

谢时维从西装内袋拿出张名片,递给赵凌青。

“千森绿化在招园艺师,过段时间去试试看。”

纵然有谢家的资助,裴雅的治疗费用不用勒紧裤腰带筹措,但两年实打实的看护时间是哪个企业也耗不起的,赵凌青没为难领导,早早便辞了职。单位为表心意,多发给他一笔补助金,如今快见了底,这份offer无异于雪中送炭。

他连忙把苹果搁在地上,郑重鞠躬,“您是我家的恩人,您的恩情我没齿难忘。”

谢时维轻拍他的肩,“客气。”

——

谢家公馆前,李曦和提着旅行包下了车,她身着黑色风衣,长发齐肩,面容白皙清秀。整个人看着有点文弱,本就瘦削的身体,被沉闷的黑色压成了薄薄一片。

马路对面,厚重的铁门紧闭着,高低起伏的云/墙绵延数十里,墙根下是一条灌木丛带,更低处簇着黄紫相间的太阳花。

李曦和穿过马路,来到铁门前,看了眼四四方方的门牌,按响旁边的门铃。

临晖路296号。

学业完成,无处可去,她在校园里晃荡了好几天,拿不定主意。

先生要见你,速归。俞林远。

忽然,这封邮件似飞镖射来。

起初的两三天,她有些魂不守舍,整颗心激荡得难以置信,而后大梦初醒,急切地办理各式手续,飞也似地来到了这里。

随着电动履带的吱吱声,铁门向两边敞开。

谢宅里走出个男人,五十岁上下,小胡子修剪得整齐利落。他小跑到大门口,看到来人温和一笑,上前接过旅行包。

“小姐,先生在书房等您。”

“好,麻烦了。您叫我曦和就好。”

男人又笑了笑,“他们都喊我陈叔。”

两人没走主干道,沿着鹅卵石小径,一步一景。春光漫漫里,梧桐未上新叶,海棠娇粉妍妍。

走过转角,白色石径上散落着整朵整朵的红色山茶花。

李曦和蹲下身,捡起一朵捏在手里。

这花是决绝的,失我者永失,盛开时极尽烂漫,凋零时轰轰烈烈。

陈叔见她眼睫轻颤,神色伤感,从枝头折下一朵,别在她耳朵上。

李曦和向他笑了笑,站起身,“方便带我去槐树那边看看吗?”

陈叔望了眼远处,向东改道。

“那树正开着花呢。”

老槐树遮天蔽日的绿叶中垂挂下成簇小花,素雅清香阵阵。

陈叔拍了拍粗壮的树干,“先生之前要砍掉它,阿维拦着不让。先生犟不过他,才保下来的。”

“您说的是谢时维?”

“是啊,他很喜欢这里。”

李曦和扬了扬眉毛,有些惊奇,转头扫视不远处的独栋洋房。

这独栋洋房是民国时期的老建筑,红瓦屋顶,浅黄色外墙,雕花红木窗台,拱顶门廊,典型的英式乡村别墅风格。

不过,房子古朴,背后的故事却曲折。

这洋房地段原是个卧虎藏龙的老弄堂,90年代拆除老破小,方圆百里夷为平地。因有几个有些名气的学者住过,沾了历史建筑的名头,躲过一劫。

后不知哪个多事的,考证溯源,掀出了这洋房原为汉奸私宅的黑底,历史建筑的名号倒不假,但多少有些不光彩,只得空置了。

过了几年,有个外籍领事相中,也是奇了怪了,这领事搬入后踩了青云梯似得,一路荣升大使。自此这洋房才得隐了污名,流入市场。后几经转手,到了现任主人手里。

李曦和不愿书房里的人等太久,加快脚步,进入里厅。

陈叔让佣人端来奶咖,便去忙了。

她喝了半杯,走上二楼,站在书房门口,深呼吸了两口气,敲门。

“进来。”

谢东陵正伏案阅读,手中的钢笔在纸上滑动。

圈子里的人们提到谢东陵,无不感叹他是个气运与实力双加持的选手。先是赶上改革开放的浪潮,做贸易赚了第一桶金,再投资房地产,又到金融市场晃了一圈。步步踩准红利鼓点,又智慧地在产业鼎盛时期及时退出,挣下了赫赫身家。

谢东陵年轻时有钱有闲,意气风发,如今年过六十,身体渐衰,有了隐退的迹象。

李曦和留心观察着,从发丝到衣服折皱,不放过任何细节。

他身形清瘦不少,头顶和两鬓的黑发中闪着几片银白,肤色不似以前白润,额头、眼角、脸颊布着皱纹。

李曦和发现谢东陵较她离开时苍老了许多,不由红了眼圈。

“爸爸。”她轻轻唤着他。

“嗯,”谢东陵抬头看她,眼神专注,似乎是要探究些什么。良久,他低下头继续书写,“坐。”

“听林远说,你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拿了奖学金。”

“嗯,谢谢您对我的栽培。”

谢东陵微微一笑,放下钢笔,从抽屉里拿出个牛皮纸袋,推到桌边。

“你年纪不小了,该考虑结婚的事宜了。”

劝告中没有长辈般的语重心长,单薄得像个命令。

“小伙子不错,你考虑考虑。”

李曦和低头,握紧双手。

“怎么?不愿意?”

“爸爸……我很想你。”

谢东陵沉默着低了头,右手握紧,忽然站起来走到窗前,又背过身去。

李曦和一手压在牛皮纸袋上,“您会高兴吗?”

不知过了多久,谢东陵缓缓开口,“你可以走了。”

李曦和慢慢走下台阶,神情失落,风衣的黑色将她吹卷得黯淡了一圈。

沈悦溪侧坐在沙发上,手中端着杯咖啡。她是个鹅蛋脸,一双杏眼有些下垂,细长的眼线拉足了气场,头发绕过玉簪盘在脑后,身着一件紫色长旗袍,领口和袖口压着窄边的蕾丝花边。整个人明艳又饱含韵味。

李曦和向她颔首,“沈阿姨。”

“还是回来了。你该知道,你不是我们的对手。”

“沈阿姨高估我了。”

沈悦溪挑眉,轻蔑一笑。

李曦和称谢东陵爸爸,却喊沈悦溪阿姨,她自知其中会造成轻怠的误会,但从小到大没能改口。不过,沈悦溪的敌意根深蒂固,什么称谓根本不在意,也就这样叫了好多年。

李曦和瞥了眼沈悦溪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心想:“这最刁蛮的却是个最好懂的。”

她露出淡淡的笑,接过陈叔递来的旅行包,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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