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五十九】

至嘉福殿,许褚守在宫外,曹操坐在高座上,脸色因头风的缘故并不太好,连嘴唇都微微发白,他原本只传了曹丕,见曹昂也跟着前来,也有些出乎意料,皱眉道:“子脩,你怎么也来了?”

曹昂行礼道:“回父亲,我恰好去寻阿丕说话,碰上许将军来接他,听说父亲醒了,不禁有些担心,便跟着一起来了。”

曹操点点头,目光落在曹丕身上,曹丕本就心中没底,被曹操这么一看,头赶紧低了下去。曹操如猎鹰瞄着猎物般,盯着曹丕看了良久,吐出沉甸甸的一句话:“你那日到底给奉孝喂了什么?”

曹丕咽了口口水,仔细在脑袋里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他原本确信陆逊的法子是绝对的,但听曹操不温不火的声音,又担心起郭嘉到底好了没好,怯声道:“我……”

曹操眼神微沉,曹丕的吞吐让他觉得事情果然不简单,道:“奉孝吃了你喂的药,这两日滴水未进,病情却忽然好转。老实交代,你究竟给奉孝吃了什么?”

曹丕那日口口声声说给郭嘉喂毒,可事实看来并非如此,且郭嘉的模样也不是回光返照,而是一切仿佛中毒的症状皆消退,请来苏阮太医来看,也说郭嘉确实身子恢复了。

那么曹丕为何要说谎,既然有灵药,为什么不早早说出来?而且他向来不通医术,与学医之人也并无交集,怎的突然手中就有了良药,更令人奇怪的是,这味良药竟比神鹿之血还要管用?

曹丕实在想不出什么借口,陆逊从来没和他说过,这般的谎要怎么扯,他心中一旦念起陆逊,心口又如压了块巨石,胡言乱语道:“……孩儿,有日去山上为祭酒祈福,然后,偶遇了位得道高人,这位高人听闻我心中郁结,便给了我颗药丹。”

曹操狐疑地眯眼,听曹丕继续说下去:“他说只要将药丹服下,病症自然会好……我想着祭酒不太喝水,药丹定干涩难咽,就与汤药混在一起,让祭酒喝下去了。”

曹操沉声道:“那你那日为何不说实话?”

曹丕沉默片刻,道:“那位高人说,天机不可泄露,在祭酒的病好之前,不可向他人透露此事,也不可向他人提及他,不然药就不灵了……我怕治不好祭酒,就没敢说。”

顿了顿,曹丕又道:“而且父亲似乎不信鬼神之说,起初听到四弟提起神鹿传说,也是一点都不肯信的,我想大概等高人的灵药起了作用,祭酒身子好些了,说与父亲,父亲才能相信。”

曹操一手捏了捏鼻梁,看着有些乏,道:“你何来的余暇去山上?去的是哪座山哪座庙,哪日去的,与孤说说。”

曹丕脑中一片空白,结契的伤疤细细刺痛起来,莫名的焦灼从掌心蔓延开来,曹昂赶紧站出来打圆场道:“父亲,其实阿丕之前与我提过这件事,那位高人未提及姓名,大概只是凑巧云游至那座山庙。”

曹丕僵硬地点头道:“正如大哥所言,不是丕不说,而是祭酒尚未痊愈,现在未免有些……”

曹操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这等拙劣的演技还瞒不过他的眼,认定曹丕心中有鬼后,渐渐生出不信感让他脑袋又疼起来,问道:“你说的可能当真?”

曹丕行一大礼道:“绝不敢欺瞒父亲。”

曹操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缓缓起身道:“绝不敢欺瞒孤?我看你不是不敢欺瞒孤,三番五次,想是胆子越来越大了罢——”

曹操还有下文,见气氛不太融洽,曹昂便开口道:“既然祭酒没事就好,父亲也不要太生气了,阿丕他绝不会对祭酒不利的,眼下祭酒身子也慢慢好起来了,父亲就饶过阿丕罢。”

其实曹丕方才一席话,就是深信他的曹昂,也能轻易看出是临时编造的谎言,但若是他也帮忙说上一句话,曹操便不好拆穿了。曹昂也并不是什么事都护着曹丕,但毕竟是自己的弟弟,说不偏袒是绝不可能的,只是坚信曹丕心性,不会去做那种事罢了。

曹操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没说完的话被突然袭来的头疼压下,他一只手按着额头,不稳地晃了晃,扶住了扶手。曹昂见状,正要上前去察看,却被曹操伸手制止,道:“没事,头风又犯了而已……你们下去吧。”

曹昂吩咐立在旁的侍女们去伺候曹操休息,与曹丕行礼拜别,正要离去时,曹操又叫了他一声,曹昂疑惑地停驻,曹操本已被搀扶着要去歇息了,望着曹昂想了半刻,道:“去赈灾的时候小心点。”

曹昂笑道:“是。”

望着二人离开,曹操神色逐渐深沉,曹丕之言他不是全然不信,得到灵丹妙药是确实,不过偶遇得道高人之类的,实在太过荒谬,他一向疑心较重,便传人唤来守在嘉福殿外的许褚,在寂静的书斋一隅相谈片刻。

曹操望着香炉吐出的青烟,最终得出结论道:“派人盯着。”

薄暮已至,光怪陆离的火烧云成堆垂着,将临水居里的竹竿流水映得波光粼粼,静寂中只有清脆的敲打声回响。

即将开饭,屏儿又蹑手蹑脚跑了出来,躲在静室的窗下,偷偷摸摸地往里张望。视线穿过镂花窗,落满绯红霞光的静室里,只能看到陆逊的上半个身子,他在案前坐得笔直,目不转睛地翻看陆康的书。

神色之平静,眸光之无澜,连呼吸都极缓,暮光被镂花窗割碎,洒在他如玉的面容上,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至温润的薄唇,瞳孔里光影斑驳,仿佛一尊岿然的雕塑。

完全没有了回来时,那份恨不得拔剑劈了谁的气势。

屏儿奇怪地撇嘴,又扒在窗边细看了一小会,她心中好奇的很,那日清晨和陆逊别过后,再见不过隔了两个时辰,他却像变了个人似的,这都几天了,一直沉闷不语,看着气得不行。

起初,陆逊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但多少还会对她笑两下,归来时黑着一张脸,眼睛就快射出冷箭了,除了陆绩之外谁也不理,她去打招呼的时候,被他一个眼神吓得窜了回去。

总不会是陆绩将他惹生气了罢。

一想到若是这两人吵架,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屏儿倒吸了口凉气,又往静室里探了探脑袋,看到坐在陆逊旁侧的陆绩,同样是静坐案前,右手提笔,摊着本宗卷正在批阅。

先前陆绩被窗沿的一株绿植挡着,屏儿才没能看到,她移了移位置,看见二人心平气和,坐于一处阅读书卷,气氛倒还算融洽,转念想着若是吵架,定不会这般面对面地坐着,便打消了陆绩是招惹陆逊的始作俑者的想法。

还想多看阵子,屏儿耳朵尖,远远传来呼唤自己的声音,心中叫道不好,是阿平与阿兴寻她来了。总不能在这地方被捉住,让陆逊和陆绩发现自己偷看,也太糗了。

屏儿尽量放轻脚步,恋恋不舍地往里瞥了一眼,一溜烟从静室前跑了。见屏儿离开,陆绩这才放下手中的笔,细细审视了遍书卷上刚批阅完的部分,轻声道:“看不进去就别看了,屏儿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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