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我们分别在盛夏的八月,又于暮春的六月再次相遇。

正值旅游旺季,机场里到处都是人。

闻云笙心中着急,一路小跑着避开人群,却还是在转角躲闪不及和对面撞到一起。

对方没事,倒是她的手机掉到了地上。

闻云笙立马道歉,不经意间抬头看到对面的人,顿时愣在原地。

“商怀瑜?”她的声音不由发颤。

男人弯腰捡起手机,碎发的阴影打在脸上,看不清表情,只听到他说:“你认识我弟弟吗?”

弟弟吗?

原来不是他。

也是,怎么会是他。

闻云笙盯着商怀瑾那张熟悉的脸,慢慢摇了摇头,“不认识。”

说完,闻云笙从他手里接过手机,转身走了几步小跑着离开。

手心的温度消失,商怀瑾看着远去的背影,许久才缓过神。

好不容易出了机场,外面黑云压城,黑漆漆的压的心里难受。

江浅派了司机来接她。

闻云笙坐在车上望着窗外,不断平息着自己因祖母晕倒住院动荡的心情。

但随着路过的建筑越来越熟悉,一丝疑虑冒上心头,“王叔,我们这是要去哪?”

“小姐,我们现在是往老宅开。”

“祖母不是晕倒住院了吗?”

“夫人只吩咐我把您接回家。”

一路上动荡不安的心,在听到这句话时意外地冷却下来,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老宅,这栋熟悉的建筑也慢慢露出全貌。

闻云笙打开车门,犹豫着走了两步,一路小跑进去。

推开门,江浅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到声音,转头视线和闻云笙对上,又躲开。

“祖母呢?”闻云笙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

江浅从沙发上站起来,“在房间里。”

江浅从闻云笙身边走过去,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

闻云笙说不上来那眼神里的含义,好像是愧疚、又好像有心疼,又似乎还有些怜悯。

她有些害怕,一些熟悉的情绪渐渐涌了上来,“我上去看她!”

闻云笙跟着江浅走进老太太的房间,房间里的气氛很是压抑。

老太太靠在床上双眼紧闭,一言不发。

江焕文和宁书娴夫妇头低着,站在床边。

地上茶杯碎片和茶水溅了一地。

“妈,云笙来了。”江浅叫了江兰一声,然后站在床右边不再说话。

江兰睁眼,一双眼睛满是疲惫,她伸出手,“笙笙回来啦,来,坐这让祖母好好看看。”

闻云笙把手伸过去,在老太太床边坐下。

老太太轻轻握着闻云笙的手,视线在她面上来回端详,“长大了,越来越漂亮了。”

说完又拍了拍闻云笙的手,“这么多年没回来,是不是把祖母忘了?”

“没有,怎么会。”老太太的手很热,握着她的手,让她眼眶也不禁有些发热。

“祖母,我听说您晕倒住院了,现在好些了吗?”

“好了都好了,都是一些老毛病了,还让你这么远赶回来。”

闻云笙垂眸,笑了笑没有说话。

“好了,你坐这么久飞机也累了,去休息吧——”

“妈!”老太太话还没说完,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宁书娴突然开口。

老太太一个眼神瞪过去,江焕文立马拉住宁书娴不让她再说下去。

老太太视线回到闻云笙身上,“去休息吧,睡一会儿再来陪祖母吃饭。”

“好。”闻云笙乖巧地应着,起身离开去休息。

还没走到门口,宁书娴突然挣脱开江焕文的禁锢,一下子跑过来抓住闻云笙。

闻云笙后退一步。

几乎同一时间,一个青瓷茶杯狠狠砸到地上,茶水溅湿了一地,“闭嘴!”

“妈!今天就是你不让我说我也要说!你们不在乎祺安,我在乎!你们不想当坏人,我来当!”

“云笙,”宁书娴看着闻云笙,慢慢跪下,“云笙,妈求你了,救救祺安吧。”

轰——

闻云笙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瞬间炸开了,紧接着身体里的血液一点点的冷却、凝固。

托着宁书娴的手垂下了,她看向老太太,看向江浅,又看向江焕文,最后视线落在宁书娴身上。

“什么意思?”她的声音不受控制的颤抖。

“云笙,你听爸解释。” 江焕文上前一步,望着闻云笙,“云笙,”他开口刚说了两个字又停住说不下去。

“是我!都是我!”宁书娴推开江焕文,“云笙,是我骗你回来的!妈没晕倒也没住院,是我要用这个把你骗回来的!都是我!你别怪他们!祺安要骨髓移植,你看在他们的面子上救救祺安吧……”

宁书娴的声音还在不停地冲击她的耳膜,可是闻云笙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她低头看,视线之中,宁娴书跪在地上,双目通红,头发凌乱,眼泪在她保养精致的脸上毫无章法的流着。

这一刻,闻云笙莫名很安静,连睫毛的煽动都是缓的。

她希望自己是个傻子,没办法理解他们话中的逻辑,可好笑的是,每当这种时刻,她脑子就清明的不得了,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她勾起唇角,慢慢蹲下直到视线和宁书娴持平, “妈,你是说你用祖母生病把我骗回来,然后救江祺安吗?”

她笑着发问,声音异常的温柔。

“宁书娴!”老太太拿着拐杖狠狠锤着地,挣扎着要起身。

“妈——”江浅和江焕文赶紧过去摁住老太太的动作。

“我说得对吗?”闻云笙静静地看着宁书娴,等着她的回答。

“对。”宁书娴抬起头,“都是我做的,你祖母、爸爸还有姑姑都不同意,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救祺安,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所以,看在他们的份上,看在你还叫我一声‘妈’的份上,救救祺安吧。嗯?云笙,好不好?”

闻云笙勾起的唇角随着她的话一点点地落下。

她刚刚说什么?

看在叫她一声“妈”的份上?

她到底知不知道啊,截止两分钟之前,她已经七年没有履行过做她母亲的义务了。

七年前她亲手将她的手交给了别人,这七年来,她对她弃之不顾,对她视而不见,对她冷眼旁观,对她比陌生人还像陌生人,连一句话都不愿意施舍给她。

这七年来她没有承认过一句她是她的女儿,怎么就现在想起来了呢?

“妈?”

闻云笙抽出被她抓在手里的手,“宁女士,你应该还记得吧,七年前,你就不让我叫你‘妈’了。”

宁书娴怔住。

闻云笙直起身,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环视一周。

她手上还残留着宁书娴温热的眼泪,但她的身体却一寸一寸的冷下去,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疼痛、酸涩、麻木,同时之间在她的心底涌出。

她即使不看,也知道宁书娴还在哭,为了江祺安哭,为了江祺安求人……

很多年前,宁书娴也是可以为了她哭的,因为那时她还爱她,只是后来她不爱了。

为什么不爱了呢?

不爱也好。

一些熟悉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涌,熟悉的孤独感和无助感不断上涌,闻云笙只感觉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痛。

那些曾经的痛苦和现在的混合在一起,闻云笙只能扶着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

闻云笙紧紧地攥住拳,用力咬着舌尖,用疼痛去抵抗记忆的侵蚀。

没事的。

没事的。

没事的,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就当是报答他们16年的养育之情了。

口腔了漾起血腥味,尖锐的疼痛感战胜记忆的折磨。

闻云笙低着头,缓缓煽动着睫毛,“宁老师,您起来。”

她看向江焕文,目光冷漠,“江总,令爱的情况方便跟我说一下吗?”

“云笙,你不用——”

“江总!你们让我救人,我总得知道要救的人是什么情况吧。”闻云笙冷声打断。

江焕文深深地看着她,略有不忍,又看向地上的宁书娴,最终还是开口,“祺安被查出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我和你妈去做了检查,但都配型不成功……”

“你们让我给江祺安捐骨髓?”

江焕文不说话了。

答案显而易见,但不能回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回答,因为太残忍了。

无所谓,事已至此,她早就得到了答案。

“可以。”

“我可以给江祺安捐骨髓。”

闻云笙握紧拳头,抛出两句话。

通过余光,她看到了宁书娴听到这句话时亮起的眼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即使不在乎也是会痛的。

“但我有条件。”闻云笙避开眼。

“你说,我们都答应你!”

“我要拿回闻家留给江祺安的遗产。”

此话一出,又是预料之中的沉默,闻云笙不禁冷笑,“怎么?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只是你也知道,那是你父母留给祺安的,我们怕是做不了主。”江焕文站出来。

闻云笙冷箭一般的视线扫过去,“那没得谈。”

“我只想拿回闻家的东西,闻家的遗产换江祺安一条命,不值吗?”闻云笙出声讥讽。

房间又陷入静默,没有人去做这个决定。

“不愿意?那算了?”闻云笙转身。

“好!”宁书娴突然开口,“我答应你!你救祺安,我把闻家的遗产给你。”

没有人察觉到闻云笙肩膀颤抖了一下。

“好。”闻云笙一下一下点着头。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笙笙!”江浅出声叫住她。

闻云笙回头,看向江浅,又将视线落到老太太身上,声音突然哽咽,“对了,祖母,我想把户口迁出江家。”

在今天之前,闻云笙从来没有想过会由自己说出这句话。

将户口留在江家是她曾经唯一的希望,现在她要亲手将这唯一的希望抹杀。

现实就是这样戏剧而讽刺。

这句话由她说出,算是她能保留的为数不多的尊严了。

“可以吗?”忍了半天的眼泪在触及到老太太那双悲悯的眼终是忍不住了。

“云笙……”江浅想上前抱抱她,可看到闻云笙退后了两步,脚步就这样停在原地。

江浅想说话,但触及到她的目光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七年前她是帮闻云笙留住户口的人,老太太不同意把闻云笙的户口迁出去,那时闻云笙也愿意留,所以当时似乎也不是很难。

可她现在不愿意留了,再简单的事也变难了。

“可以。”老太太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闻云笙面前。

“可以,离开江家吧。是祖母对不起你。“老太太的手轻轻抚着闻云笙的头,”离开吧,孩子。”

“祖母……”

“别哭,”老太太用手帮她擦去眼泪,“这是好事,哭什么?漂亮丫头都哭丑了。”

老太太握住她的手,牵着她领着慢慢往外走,“咱们笙笙啊什么都好,就是运气不太好,离开了呀,以后咱们笙笙过得都是好日子。”

老太太牵着她走出江家大门,她郑重地拍了拍闻云笙的手,“好了,祖母只能送你到这了。”

闻云笙转身,打量着这栋熟悉的建筑。泪水模糊了双眼,也模糊了这栋建筑。

在她的23年里,她离开过这里三次。

第一次是在她16岁那年,那是一年的冬季。

她还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冻得人浑身打颤。

那天宁书娴给她挑了一条白色的裙子,她还开玩笑说妈妈怎么又把我打扮成公主了。

后来宁书娴牵着她把她的手交给了一个陌生的女子,搂着一身红衣的闻祺安离开。

漫天的白色中,那身红衣成了她许久的噩梦。

再后来是19岁那年,祖母把一身狼狈的她接回家,就在她狼狈、最痛苦的时候,她曾经的父母簇拥着江祺安再次走进了她的生活。

阳光活泼、天真烂漫的是她;

阴暗孤僻、卑微压抑的才是她。

于是,她逃了,逃到了几千公里外的伦敦。

那是她第二次离开。

今天,是她的第三次离开,在她23岁这年。

闻云笙啊,这次离开就别回来了。

她悄悄对自己说。

“祖母,我走了。”眼泪模糊了双眼,整个世界都看不真切了。

“等下,把眼泪擦干了。”

老太太再次抬手帮她擦去了脸上的泪,然后掰过她的身体,“走吧,别回头。”

走吧,别回头,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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