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接力赛夺冠的喧嚣与热浪,像退潮般迅速从向俞景周身剥离。那片刻被簇拥、被认可的虚幻暖意,尚未在他冰封的心湖上留下足够的温度,就被更现实、更冰冷的触感所取代。
领奖台上,他站在付时允、孙皓和赵强旁边,机械地接过那张象征第一名的奖状。台下是七班同学兴奋的欢呼和掌声,班主任老王站在最前面,脸上笑开了花,嘴巴咧得几乎要到耳根,不住地对着领奖台方向竖大拇指,那洪亮的嗓门即便在嘈杂中也能清晰辨认:
“好!好样的!为我们七班争光了!看看!这就是团结的力量!集体荣誉感!”
老王挥舞着手臂,激动得像是他自己得了冠军。阳光照在他有些谢顶的脑门上,反射着油亮的光。他看向付时允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看向孙皓和赵强是带着“这小子还行”的欣慰,而目光扫过站在最边缘、几乎要缩进阴影里的向俞景时,则是一种混合着意外和“总算没掉链子”的、公式化的鼓励。
向俞景低着头,奖状冰凉的硬纸板边缘硌着他的手指。老王的夸赞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传来,模糊不清。他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只有一种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强烈不适和虚脱般的疲惫。后背被汗水浸透的T恤此刻紧贴着皮肤,冰凉粘腻,下面隐藏的伤痕在布料摩擦下,传来一阵阵隐秘的、针扎似的刺痛。小腿肌肉也在过度奔跑后,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
他只想立刻离开这里,回到那个哪怕黑暗、却能让他藏身的角落。
颁奖仪式一结束,向俞景几乎是立刻就跳下了领奖台,低着头,像一抹游魂般迅速脱离仍在兴奋议论的人群。他甚至没有等李竟宇,径直朝着教学楼后面、那个相对僻静的旧厕所方向走去。
他需要冷水,需要独自待着,需要把这身被汗水、阳光和他人目光“污染”了的黏腻冲洗掉,更需要确认,刚才那番剧烈运动,有没有让某些伤口崩裂。
付时允被孙皓和几个男生围着,正嘻嘻哈哈地讨论着晚上要去哪里庆祝这“历史性的胜利”。他的目光却穿过人群的缝隙,捕捉到了那个迅速消失在教学楼拐角的、单薄而仓惶的背影。
心头那点因为夺冠而产生的轻松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沉甸甸的担忧。他找了个借口摆脱孙皓他们的纠缠,也朝着教学楼后面走去。
旧厕所因为设施老旧,平时使用的人不多,此刻更是空无一人。付时允放轻脚步走进去,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潮湿霉味混合的气味。
他听到最里面那个隔间传来细微的水声,以及极力压抑着的、短促的抽气声。
付时允的脚步停在隔间外。他没有出声,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哨兵。
隔间里,向俞景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用力扑打着脸颊和脖颈,试图驱散那股从心底里透出来的燥热和虚弱。水流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却也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撩起后背湿透的T恤,扭过头,借助墙上那块布满污渍的、模糊不清的镜子碎片,费力地查看后背的情况。
镜子里映出的影像扭曲而昏暗,但他还是能看到,在肩胛骨下方,那几道旧伤疤的边缘,因为汗水的浸泡和之前奔跑时布料的剧烈摩擦,有些微微发红,甚至有一处结痂的地方似乎裂开了一丝细小的缝隙,渗出一点点组织液,混合着未干的汗水,带来一阵阵灼刺般的痛感。
他倒抽一口冷气,慌忙放下衣摆。又卷起袖子,露出手腕。那里除了旧的纱布痕迹,今天交接棒时因为过度紧张和用力,掌心边缘也被粗糙的接力棒磨破了一点皮,火辣辣地疼。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失措的脸,看着手腕上那点新鲜的破皮,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感再次汹涌而来。刚才在跑道上那片刻的、如同幻觉般的“融入”和“认可”,此刻显得如此可笑而不真实。他终究是属于这阴暗角落的,带着一身无法见光的伤。付时允他们的世界,阳光太刺眼,他挤不进去,也根本不配。
他靠在冰冷的瓷砖隔板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膝盖。外面隐约传来操场方向模糊的喧闹,更衬得这方寸之地的死寂。
隔间外,付时允听着里面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他能想象到里面的情形。那无声的煎熬,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隔间的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向俞景低着头走出来,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等在外面的付时允。
他吓得浑身一僵,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发出一声闷响。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神里充满了被窥破秘密的惊恐和慌乱,像一只被堵在陷阱里的幼兽。
“你……”他声音发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付时允看着他惊惶失措的样子,看着他被冷水打湿后更显苍白的脸,还有那下意识藏到身后的、带着新鲜擦伤的手腕,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把,又酸又涩。
他没有追问,也没有靠近。只是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不是创可贴,也不是糖果。
是一小管崭新的、包装还没拆的消炎药膏。
“拿着。”付时允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平静,“运动会积分统计出来了,老王乐得合不拢嘴,说要重点表扬接力队。”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与眼前情形毫不相干的事实,目光却紧紧锁着向俞景。
向俞景愣愣地看着那管药膏,又看看付时允,大脑一片空白。他怎么会……他怎么会知道自己需要这个?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和羞耻。他僵在那里,没有伸手去接。
付时允也不催促,就那么举着。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深邃,里面翻涌着向俞景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关切,有无奈,还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老王说,”付时允顿了顿,声音更沉了几分,“下周一升旗仪式,要我们接力队上台,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接受表彰。”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向俞景耳边。
上台?当着全校师生的面?
那种被无数双眼睛注视、无所遁形的恐惧感,瞬间以比之前强烈十倍、百倍的力度攫住了他!他呼吸骤然急促,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几乎要站立不住。
不……不能上去……绝对不能!
他看着付时允手里的那管药膏,又想起刚才在镜子里看到的、后背那裂开的伤口和手腕的擦伤。这些隐秘的伤痕,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隐藏?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付时允看着他瞬间失血的脸色和剧烈颤抖的身体,知道自己这句话的杀伤力有多大。他心中不忍,但有些现实,必须提前面对。
他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将那管药膏塞进了向俞景冰凉僵硬的手里。指尖相触的瞬间,他能感觉到对方剧烈的颤抖。
“别怕。”付时允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有我在。”
说完这三个字,他没再停留,深深地看了向俞景一眼,转身走出了昏暗的厕所。
向俞景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管带着付时允体温的药膏,冰凉的金属管身硌得他掌心生疼。耳边回荡着付时允最后那句“别怕。有我在。”,还有老王那洪亮的、关于“集体荣誉”和“上台表彰”的声音。
两种声音在他脑海里疯狂交战,撕扯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
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发出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那管小小的药膏,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整颗心都在抽搐。
付时允的“有我在”,像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亮着。
而老王的“上台表彰”,则像缓缓推近的断头台,刀刃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他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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