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上那场荒唐的“胜利”表彰,像一出蹩脚的默剧,在付时允眼前无声地慢放。他站在刺眼的主席台上,手里那张轻飘飘的奖状仿佛有千斤重,硌得他掌心生疼。台下那些错愕、好奇、甚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根无形的针,扎在他身上,更扎在他心里那个仓惶逃离的背影上。
向俞景跑了。
不是退缩,不是害羞,而是那种被逼到绝境、撕开一切伪装后的、纯粹的恐惧性逃离。付时允看得懂。他看过太多次向俞景那种惊弓之鸟般的颤抖,看过他眼底深不见底的惊恐,但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而残酷地意识到,自己那些自以为是的“帮助”和“靠近”,在这种根植于骨髓的恐惧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是一种负担。
教务主任还在说着冠冕堂皇的总结词,孙皓和赵强在一旁兴奋地低语,对比着他此刻内心的冰冷和死寂。他死死盯着向俞景消失的那个教学楼拐角,感觉胸腔里堵着一团湿透的棉絮,闷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股一直压抑着的、混合着愤怒、无力和尖锐心疼的情绪,终于冲破了某个临界点,像岩浆一样在他体内奔涌,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不能再等了。不能再寄希望于那些该死的规则、那些成年人的无奈、那些不痛不痒的“关心”。他受够了这种隔着玻璃看他在里面窒息的感觉!
表彰仪式一结束,付时允几乎是粗暴地拨开围上来道贺的同学,将那张碍眼的奖状随手塞给离他最近的孙皓,声音冷得像冰:“拿着。”
不等孙皓反应,他拔腿就朝着教学楼冲去。脚步又快又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在尚未完全散去的人群中撞开一条通路,引来一片惊诧的低呼。
“允哥怎么了?”
“火气这么大……”
“是因为向俞景吧?”
付时允充耳不闻。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向俞景。立刻,马上。
他冲进教学楼,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着他急促的脚步声。教室?不,向俞景绝不会回教室,那里有太多可能的目光。厕所?那个他曾经躲藏过的旧厕所?
付时允脚步不停,直奔教学楼后方。
旧厕所里依旧昏暗潮湿,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气味。但里面空无一人。
付时允的心沉了一下。他不在这里。
那会在哪里?天台?学校后门那个堆放杂物的角落?
就在他焦躁地转身,准备去别处寻找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楼梯下方那个极少有人使用的、存放清洁工具的狭窄储物间。门虚掩着,留下一条漆黑的缝隙。
一种直觉攫住了付时允。他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
隔着薄薄的门板,他听到了里面传来极其细微的、压抑到了极致的啜泣声。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痛苦。
是向俞景。
付时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他没有立刻推门,只是站在那里,听着那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感觉自己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酸涩。
他想象着向俞景此刻的样子——一定是蜷缩在某个布满灰尘的角落,死死咬着嘴唇或者自己的手臂,不让声音泄露出去,单薄的肩膀因为无法承受的恐惧和压力而剧烈颤抖,眼泪混着冷汗,划过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
这想象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够了。真的够了。
付时允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猛地伸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吱呀——”
突兀的声响让里面的啜泣声戛然而止。
昏暗的光线从门口涌入,照亮了狭小空间里飞扬的尘土。向俞景果然蜷缩在最里面的角落,背对着门口,身体在门开的瞬间僵硬成了石头,连颤抖都停止了。他像是被冻结在那里,连呼吸都屏住了。
付时允迈步走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隔绝了外面可能的光线和窥探。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股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淡淡血腥气的味道。
付时允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看到了,在向俞景蜷缩起来的手臂下方,校服袖口边缘,隐约透出一点新鲜的、刺眼的红色。
“向俞景。”付时允开口,声音因为压抑着翻腾的情绪而显得异常沙哑低沉。
角落里的身影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仿佛这样就能从这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面前消失。
付时允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停在向俞景身后,距离很近,能清晰地看到他校服后背因为急促呼吸而产生的细微起伏,以及那布料下,某些不自然的、微微凸起的轮廓。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受够了兜圈子,受够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受够了看着他一个人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沉沦!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向俞景的肩膀,而是直接、坚定地,握住了他那只紧攥着、试图藏起伤口的手腕!
“啊!”向俞景像是被烙铁烫到一样,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想要挣脱,力气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挣扎。
但付时允握得很紧,不容他逃离。他的手指感受到了对方腕骨硌人的纤细,以及那层薄薄皮肤下,因为极度恐惧而疯狂跳动的脉搏。
“放手!你放开我!”向俞景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而破碎,他拼命扭动着,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求你了……放开……”
付时允没有放。他用力,但控制着不至于弄疼他,将那只冰凉颤抖的手,从对方的禁锢中,一点点、不容拒绝地掰开,拉到了两人之间。
昏暗的光线下,向俞景的手掌心边缘,那片新鲜的擦伤因为之前的挣扎有些渗血,混合着灰尘和泪水,看起来一片狼藉。而更刺眼的,是手腕上方,那截苍白皮肤上,几道清晰的、深紫色的指印淤痕,像是刚刚被人用极大的力气狠狠攥住过。
新旧伤痕交织在一起,无声地诉说着发生在阴暗角落里的暴行。
付时允看着那些伤痕,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一股暴戾的怒气直冲头顶,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去砸碎什么东西。但他死死咬着牙,将那滔天的怒火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被迫抬起头、满脸泪痕和惊惶的向俞景。
向俞景的眼神涣散,充满了泪水和无边的恐惧,被他这样毫不避讳地盯着,更是慌乱得想要躲闪。
“看着我的眼睛,向俞景。”付时允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向俞景混乱的恐惧,“告诉我,这次又是怎么‘摔’的?嗯?”
他的语气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距离的关心,也不是愤怒的质问,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逼视着向俞景试图躲藏的灵魂。
向俞景被他问得浑身一颤,泪水涌得更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些准备好的、千篇一律的谎言,在付时允这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
“说话!”付时允逼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带着泪水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是不是他回来了?是不是?!”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无力和愤怒。
向俞景被他吼得猛地一抖,像是最后一道防线也被彻底击溃。他再也支撑不住,崩溃地哭出声来,不再是之前那种压抑的啜泣,而是绝望的、如同决堤洪水般的嚎啕。
“是……是他……他昨晚……回来了……”他哽咽着,语无伦次,眼泪鼻涕混在一起,狼狈不堪,“他喝了酒……看到运动会的奖状……他……他问我是不是……是不是出了风头……就……就打……”
后面的话被更汹涌的哭声淹没。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尽管这个出口,是他一直试图推开的人。
付时允听着他破碎的哭诉,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彻底崩溃,心里那团怒火奇迹般地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东西,压上了他的肩头。
他没有松开握着他手腕的手,反而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拍了拍他剧烈颤抖的后背。
“好了……”他声音干涩地开口,“哭出来……就好了。”
向俞景哭得几乎脱力,整个人软软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任由付时允支撑着他。长久的压抑和恐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
狭小的储物间里,只剩下他绝望的哭声在回荡。
付时允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再说那些无用的安慰。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门外可能的世界,用自己的手,传递着一点点微不足道,却在此刻至关重要的支撑。
他看着怀中这个哭到几乎晕厥的少年,看着他苍白脸上交错的泪痕和那双因为哭泣而红肿、却依旧盛满了惊惧的眼睛,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破开乌云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所有的犹豫和彷徨——
他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必须把向俞景,从那个地狱里,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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