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照在头顶,汗水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浸透了,额前的长发湿哒哒的贴在油腻腻的脸上。
林晓风已经跑了一晚上,从“医院”偷跑出来先到李清影家,家里没有人,再回头跑向学校,得知李清影也被送进“医院”,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毫不犹豫的回头跑去。她一定要想办法告诉这个不太聪明的同桌,那个“医院”并不做体检,而是个吃人的深渊。
抬头看看太阳的位置,已经接近中午,一晚上没有吃过东西,心里像堵着一把火,从胃里烧到喉咙里。一脚轻一脚重的步伐就像踩着烂泥,灼热的刺痛感从皮肤一直蔓延到指尖。
白光光的马路边上,修自行车的大叔满手黑油,好奇的看她叉着腰跑过。
林晓风不明白,班主任曹大板为什么要说自己偷同桌的MP3,明明每次听完都放回去了,她更不需要去体检证明自己没病。
最重要的是,李清影虽然最近情绪有点歇斯底里,但肯定不需要治疗,她就是高考前压力太大了。
2003年6月1日,是儿童节,也是**之年的高考前夕。
三年同桌,吵吵闹闹。两人上午手拉手去学校小店买零食,下午发现林晓风用铅笔写了自己的卷子再擦掉,于是吵架。晚自习又开始传纸条,和好没几分钟,李清影出门上个厕所的功夫,回来看到林晓风用自己的圆规掏牙缝,简直暴怒。如此循环,周而复始。
可此时的林晓风狼狈至极,体力接近极限,嘴里一股铁锈味,热血不受控制的冲上大脑,紧接着眼前金星乱飞,一句“救命”还没说出口,突然两眼一黑就不省人事。
她好像看到林爸爸来了,还看到林爸爸和李清影的爸爸在打架,她想劝架,又看到李清影坐在地上哭,哭的撕心裂肺。
她想像从前那样上去哄,想写个小纸条,可是找不到纸笔,而且这次李清影铁了心不再理她,后来干脆转身走了。走了又回来,可还是不和她说话,林晓风只好自讨没趣的走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没有风,星星也没有。
林晓风在校园里漫无目的的到处乱走,突然看到一个女同学哭着跑上了四层教学楼的天台,急忙追了上去,可还是晚了一步,那个女同学纵身一跃,还在路灯上挂了一下,最后重重的摔在了草地上。
好几个男女同学都跑上了天台,吓得魂飞魄散,哭嚎着四散逃走。
一辆疾驰的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一转头,林晓风看到那个女生正看着自己,对方身体就像风中残破的树叶,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女生脸上的眼泪似乎都没有干,一脸警惕的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哀伤。
林晓风正在想该怎么劝慰她,却不知道怎么张口,没想到对方突然朝她冲了过来,恶狠狠的把她推了出去,林晓风感觉一股电流突然从脚底涌上了天灵盖,自己就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她好像听到耳边有人在哭:
“小久,听得到吗,我是妈妈啊,你醒醒好不好,都是妈妈的错没有相信你,以后妈妈再也不骂你了。”
“小久,小久,别怕,爸爸在这里,爸爸一定把你救回来,要挺住!”
“常医生,萧医生,你们不要急,常久现在的生命体征很平稳,幸亏是摔在草地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什么,常久?自己明明叫林晓风啊,她想开口纠正,可是一动就浑身散了架一样疼,疼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可是身边的人却好像很高兴。
“她在动,她有意识了!”
林晓风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到白光光的病房天花板,自己全身上下像粽子一样被裹着,身上还插满了各种奇怪的管子和仪器。
不变的是周身紧贴皮肤的灼热刺痛,心里烧着的那把火,一直延伸到喉咙里,以至于嘴里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
常医生欣喜的看着女儿,亲切的呼唤着:
“小久,来看着爸爸,要是听得到就眨下眼睛。”
或许是阳光刺眼,林晓风眨眨眼睛,常医生竟然和旁边的女医生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护士推着车进来,拿起手推车上的药瓶看了一眼,核对道:“408床,常久?”常医生连连点头,护士就熟练的开始换药瓶。
林晓风两只眼睛坚定的看着满满的药水瓶,她现在喉咙里像有一团火,口渴的要命,想跟护士说你别挂了让我先喝两口,可是剧烈的疼痛让她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眼皮和浓厚的睡意,她觉得自己在做梦,说不定一觉醒来一切都好了,于是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另一边,C市第一高级中学教学楼前的草坪上,是一滩触目惊心的殷红。时任高三10班语文老师的李清影坐在草坪边上,默默的看着这滩血迹,等待有关部门调查取证结束。
这是9月30日,国庆放假的前一天,为了照顾住宿生转车回家,下午15:00最后一节课下课就放假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4班的常久还没走得出学校,就被几个男女同学堵在了学校的厕所,双方发生了激烈的口角。常久大小姐公认的说话不好听,但无奈对方人多,激动之下开始动手,双方打成一团,最终酿成了这出惨剧。
后半夜,风渐渐大了,甚至开始飘起了细雨,陪伴李清影的只剩下昏黄的路灯。
高三4班的班主任李思远拎着两罐啤酒,和门卫老曹对视了一眼,就被放进去了。穿过空空荡荡的主干道,两旁的梧桐树在风里沙沙的摇晃,时不时飘下两片树叶,雨滴在路灯下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来到高三教学楼前,李思远一眼看到了坐在地上的李清影,她盘腿坐着,双手抱胸,天生浓密的剑眉下面,目光深邃而绝情,冷冷的看着地面的狼藉,扎在脑后的长发有些凌乱。
“打你电话不接,我就猜到你会在这里。”李思远坐在她的身边,开了一罐啤酒递给她,自己也开了一罐猛喝一口。
李清影微微侧颜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我没事,坐会就好。你做完笔录了?”
“嗯,那几个孩子也找到了,一个是4班的武菲菲,另两个女生是10班的,武菲菲的小跟班。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冲突,你们10班班主任老魏前天才调解完,现在心如死灰,已经放弃了。三个男生都是校外的。”李思远喝了一口啤酒,道,“武菲菲对常久的男朋友秦川一直有意思,不久前秦川不是突然出国了么,招呼都没打一个。武菲菲可不得了意。”
“呵……”李清影冷笑了一声,拎起啤酒罐也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从口腔沿着食道下到胃里,让她舒服了一点。
李思远看着面前忙碌的两人,此刻已经取证完毕准备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李清影向他们挥挥手,道声辛苦,然后拍拍李思远的肩膀,“起来干活了!我拿了水桶过来。”
话音刚落,只见黑暗里走出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拎着拖把,颤颤巍巍向那摊血迹走去。看到这个人出现,李清影又坐了回去。
老人缓缓走到血迹面前,没有立刻开始打扫,而是低着头默默地看了一会,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想什么。僵硬的站了好一会以后,才开始打扫地面。
李思远刚要起身,看了一眼,也坐了回去,“曹老师当年不是故意的。”
李清影没有正面回应,而是问李思远,“有烟吗?”
李思远于是从口袋里掏出烟给她,李清影熟练的点烟,吐出一个烟圈,缓缓的说,“是我的错。”
“又来了。”李思远轻轻的给了她一拳,“都16年了,放了自己吧。”
“16年……真快啊。”李清影苦涩的摇摇头,“杨过和小龙女都重逢了,她……也该中考了吧。”
“你确定?”李思远戏谑的翻了个白眼,道,“以晓风的智商,现在高一高二都有可能,又是一个讨人嫌的小魔王,现在说不定在和哪个同桌怄气打架呢。”
听到这里,李清影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道:“我都不记得那时候到底和她吵什么了,真幼稚!”
李思远转过头微微笑着看她,“吵什么都忘了,可你背的出她写给你的任何一张纸条,可见记性不是不好。”
这句话李清影十分同意,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有些事情,是真的想忘也忘不掉。”
一阵风吹过来,梧桐树的树枝被吹得左右摇摆,风中夹杂着淡淡的桂花香,一片梧桐叶摇摇晃晃的脱离了树枝,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优哉游哉的掉了下来,把李清影的思绪也带回到了那年的夏天。
2000年8月,高中通知军训一周,地点在校外军训基地,为方便管理,通知所有学生先到学校集合。
到了学校先到教室等点名。四周都是不认识的新同学,人来疯的场景此刻体现的相当具体,女生们叽叽喳喳聊明星聊八卦,男生们从讲台前打到教室后,什么流氓的招数都用,一边打还一边哇哇乱叫。
一个人安静窝在角落听歌的李清影是个另类。
中考没达预期,父母牛皮吹太早没兜住,现在撒气怪她玩打鼓耽误学习,一气之下投诉了自己的架子鼓指导老师,回来后还扯坏了自己省吃俭用收藏的两抽屉磁带。
上了车,李清影依旧找地方窝着,耳朵里塞着耳机,摔裂的随身听里是早上新买的磁带,听着听着就情不自禁的伸出食指,手脚并用打节奏。
这时站在她身边的一个女孩对身边男生说:“思远,你有没有闻到,她身上好香啊!”
李思远嗅嗅鼻子说:“我怎么闻不到,林晓风,你脑子有问题!”
林晓风没理他,主动靠过来对李清影道:“同学你好,我叫林晓风,你叫什么啊?”
李清影不喜欢自来熟,而且这个林晓风说话真不讨喜,什么叫自己身上好香,自己又不是大鸡腿,但出于礼貌还是微微皱眉说:“李清影。”
谁料眼前这人丝毫不知趣,还兴致勃勃的问:“怎么写的?”
李清影忍着性子回答道:“清水的清,影子的影。”
“啊!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你的名字好好听。”林晓风露出欣赏的神色。
“谢谢。”李清影不咸不淡的说。
林晓风又道:“是从苏轼的《水调歌头》取的吗,好有诗意,不像我的名字这么土,我爸说我出生那天因为风很大,所以就叫晓风,为什么不叫大风呢,而且他那天又不在,鬼知道风大不大……”
林晓风竟然一口气说了下去,被打扰了听歌的李清影心里有些恼火,又不是很熟,谁关心你是怎么起名的。但是出于礼貌,她只能微微笑了一下。谁知道这个神奇的女子竟然絮絮叨叨说了好久,简直挑战她耐心的底线,光说就算了,还和李思远打打闹闹,然后演变成一群人打打闹闹,吵得她再也无法安心听歌,只恨不能就地挖个洞跑掉。
然而还有更崩溃的事情,因为林和李都是L开头,所以她们还被分在了一个宿舍,一个宿舍就算了,林晓风还在她上铺。军训的整整一周,李清影感觉自己耳朵都要炸了。
每天军训结束,李清影都早早的洗完衣服躺在床上听歌,林晓风衣服也不洗,说评书似的讲故事,从林黛玉初进贾府一直讲到刘姥姥进大观园,军训完了本来就饿,这货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什么薛宝钗的螃蟹宴,听完肚子更饿了。可关键每个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李清影虽然承认自己也很喜欢听,但就是受不了她磨磨唧唧,一直等到熄了灯,才去哗啦啦洗衣服,然后踩着梯子吱呀吱呀的爬上去睡觉。原本累极的李清影总要被弄醒,而这货还要探头下来,用气音中气十足的问她:“李清影,你睡着了吗?”好几次李清影都有种想把她从上铺蹬下来的冲动。
唯一的安慰就是在隔壁班遇到了自己的闺蜜夏蓉,两人从小一起在少年宫学架子鼓,无话不谈,原本属于不同的初中,没想到能高中再聚,当然十分高兴。李清影像倒豆子一样跟夏蓉吐槽,没想到夏蓉不但不帮自己说话,反而说这个林晓风挺有趣。有趣个屁啊。
终于熬到军训结束,李清影感到耳朵一下子清净了,这个世界又变得很美好。
她发誓,高中正式开学以后一定要离这个货远远的,起码十米远!
开学当天,16岁的李清影踏进学校的大门,终于可以不用天天听父母把自己当成反面教材,心情也舒畅起来。
那天早上阳光很好,秋老虎也没有闹腾,路边上是一堆一堆还没来得及收走的梧桐树叶。一阵微风吹来,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刚好这时候一片叶子从头顶上落下,她抬起手想要接住,身后传来一个兴高采烈的声音:“李清影!”
李清影回头,看到一个穿着短袖校服,鹅蛋脸桃花眼,扎着高马尾,皮肤有些天然黑的女生,手上抱着书兴冲冲向她跑来,顿时头上一阵黑线,心里第一反应:我这辈子是欠你的吗?
不过良好的教养不允许她发火,只好问:“什么事,林晓风同学?”
林晓风笑着说:“没事啊,就是想叫叫你。”说完一蹦一跳的走了,一边走一边踢路边的石子,见李清影没有跟来,还回头热情的招呼她:“快走呀!”
这人不但很吵,而且很幼稚,李清影黑着脸跟了上去。
学校的课桌是两人一桌,桌上已经贴上了各自的学号。按照身高,基本上是女生在前,男生在后。李清影沿着课桌上的编号找自己的位置,然后就听到林晓风兴奋地在叫她:“李清影,你的桌子在这里!”
李清影顺着她的声音找过去,第三排,还算不错,下意识去看同桌是谁,当她看到同桌桌上的名字和学号号码时,顿时感觉眼前一黑,这时候林晓风已经一脸开心的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笑道:“李清影同学,很开心可以和你做同桌。”
李清影足足呆了好几秒才缓过神,生无可恋的看了一眼教室大门,才无奈的坐下。在课桌上摆上书和文具盒,看了好几眼课桌交界的地方,忍住了画三八线的幼稚举动,然后下定决心,不理她!
黑板上正中间写着现在是早读时间,第一节是语文课,于是李清影去找语文课本预习,可是从上翻到下都没有找到,下意识去翻书包,结果仍然一无所获。
林晓风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语文书递过来:“你先看吧。”
李清影觉得自己是好汉,好汉就不能说话不算话,于是从桌上拿起英语课本,淡淡的说:“不用,我背英语。”说完打开第一课,翻到单词页开始背起来。林晓风自讨没趣,把语文课本随手翻了两页就扔在一边,一样拿出英语课本开始背单词。李清影双手捂着耳朵,觉得她实在是太烦了,干嘛非要学自己?跟屁虫!
没一会,林晓风递了一张纸条过来,李清影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看了,上面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公式:小白兔*1 小白兔*1=?
李清影有点惊愕,倒不是这个问题让人摸不着头脑,而是林晓风的字真的写的很好看!一眼就知道是特地练过的,一笔一划都是功力,横竖撇那矫若游龙,渗透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苍劲。反观自己的字,号称也练了几年硬笔,横平竖直勉强算是清秀,但是和林晓风的行楷比起来,简直啥也不是!
看来这家伙不是一无是处,李清影心里默想,顺手在题目下面回了一句“不知道”,然后丢给林晓风。
接着纸条又丢了回来“=小白兔(two)”还画了个卡通笑脸,李清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微笑了一下,画了个鬼脸扔了回去。
过了一会,纸条又递了过来,“你知道大海为什么是蓝色的吗?”
“不是因为阳光折射吗?”李清影把纸条丢回去。
“不对,是因为海里的鱼说:blue blue!”
李清影终于开心的笑了,这算什么答案嘛,于是写道:“幼稚鬼!”又丢回去。
接着纸条再次传了过来:“你笑起来真好看。”又画了一个大笑的脸。
李清影心里的乌云顿时烟消云散,没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被人夸好看,她也不例外。但还从来没有人这么直白的和她说过,她有些害羞,于是回道:“不和你说了,背书了。”
接下来整个一天都感觉很开心,连课间林晓风的喋喋不休都感觉没那么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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