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丢了个话本嘛,别哭了,说说看丢的是哪一本?”
草木又春,初蕊逢晨,一个平常的清早出生于一片新生的天空。和着冰雪的泥泞小道上,小孩的哭声并未惊动炊烟,却使一位白胡子老人驻足,老马在老人身旁甩了下尾巴。
“《一剑震乾坤》……”小孩气鼓鼓仰起头,“严承洲是大英雄,他就是传奇!是我最崇拜的人!”
“好好好,严大侠是盖世英雄。”他捋着胡子笑道。
“老爷爷,你是来干嘛的?”
那白胡子朝远处那棵参天巨树一指,“来看老朋友。”
“那地方已经没人了。”
“有的。”
“那里还有吃人的浪鸟呢。”
“浪鸟早就不吃人了。”
小孩皱了皱眉。那棵巨树,妈妈说它叫扶桑,昼夜托负日月。
“话本里说,扶桑,是一个的山神所化,是真的吗?”
老人望着巨树,眼里波动的,是比晨雾还要模糊的东西,仿佛留存千年,又被时时翻起。
“是啊……”
小孩眼里的激动又渐渐化为疑惑,“那……为什么话本里说,他是个坏人呢?”
“坏人啊,哈哈,他可真称得上是坏人呢……想听听他的故事吗?”老人笑着,眼睛被揉进皱纹里。
“想!”他跳了起来。
白胡子点点头,见拴马的树旁刚好有两个树桩,并招呼孩子坐下。
“故事,要从一只浪鸟说起……”
灯火山头,千军万马般的黑云踏踩过最后一抹夕阳,不多时,倾泻的雨水便开始粗暴地打落春末的花。
昏暗嘈杂的大地烧焦般失了生气。
一团微弱萤火跌跌撞撞的极速飞行,被雨压趴进泥坑里。
那是一只妖,头插羽毛,生有双翼,血污混入泥浆,似是行将就木。可就是有一口气悬着不肯呼出,使他手脚并用,挣扎向前爬着。
落叶归根,他想回家。
这妖几乎被雨锤入地面,鼻腔里的泥水涌入肺子,灌进双眼,五感愈发模糊的同时,心中的某处却渐渐明亮起来。
两百年,就算死了,失去记忆的魂灵也会飘向那里,刻在心里的地方,不会被忘记。
终于,他手指触及一片土石,他知道,是这里。
那是山脚的小山洞,山洞不大,却堆满杂七杂八的东西,其实细看还是有分类的——高高垒起的树枝,最底下的早已腐烂,更别说曾经在上盛放的花和饱满的果;树枝旁井然有序排列的木雕,颜色陈旧的伤痕多,颜色越新,所雕那人也就越栩栩如生;另一侧纸灯笼容易显不出原来色彩,空空的,任风租借……
正中央有一尊石像。是位披散头发的青年,眉清目秀,半垂眸,嘴角勾着似有似无的笑,一身素衣,出神般跪坐那里,有神容,却无神姿。
那妖颤抖着抬头,充血的眼却看不清石像面容,上半身刚探进山洞,心中紧绷的弦便断了,也不管双腿还受冷雨敲打,脑袋重重一垂,失了意识。
很冷……
是因为被淋过吗?
下半身好沉……
是因为下半身还暴露在雨中吗?
我这是……要去哪儿?
怀云经历过梦游,以为身处梦中,实则身不由己。此刻就很像,他好像淌着齐腰的水,正在赶赴某地。迷离的一丝视线中,似乎还有水光波动,隐隐映出的,是自己的影。
是自己的影……吗?
为什么又会有长而卷曲的头发,以及一副厌恶的神情?
水中,那个与自己长相相似的影子忽然开口:
“蠢货,再不醒醒,你就真要死了。”
像枚银针直扎颅顶,怀云瞬间清醒,耳边轰鸣一阵,他甩甩脑袋,才看清周围,立马起了一身冷汗。
这里不是灯火山。
无垠的天里无云,自己的确在齐腰的水中行走,但不是单独,而是随着密密麻麻、成千上百的生灵一起,妖魔怪人一应俱全,甚至还有鸡鸭鹅狗,但都无一例外,神情木然,朝着一个方向行进。
他再低头,水中的影子变回了自己,齐肩长发随意扎在颅顶,左耳后是四根浪鸟羽毛。
他立刻平静下来,望着他们前进的方向。那里似乎有个人,飘在所有东西头顶,脸部一片扭曲看不清楚,却似乎正与他对视。
正感到脊背发寒时,头顶上的人朝他招了招手。
他忽然感觉一阵迷糊,身体又不由自主向前走。怀云意识到不对,一口咬在舌尖上,血淌出来的那刻,脚步也终于停了下来,可是同时,他也被身后的人挤倒,栽进水里。
这水忽然变得深不见底,无数只脚,在他身上踩过,把他一点一点踩向深渊。
无法呼吸——!
他拼命挣扎,走马灯已经片片闪过。
突然,一个声音在他头上响起。
“怀云。”
他看不清,但知道有只手忽然拽住了他。而这个声音,无比熟悉的声音,像唤醒深陷梦魇中的人的一盏灯火。
他睁开了眼。
周身暖意唤回他迟钝的感官,颤动的是火光,消失的疼痛,愈合的伤口,是还在梦中?
没有冰冷的水,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柴火噼啪响声——这儿是灯火山。
像太阳,火堆旁,石像不见了,转而是白发少年映入眼帘。
他呼吸一滞。
那是他的信仰,是他无数日夜幻想重逢的人,是神。
两百年,虽然明白是傻事,但还是忍不住构想那份激动,涕泪横面的诉说,亦或是更成熟的沉静,更坚毅的誓死效忠。
但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
他呆呆地看着他,就像嫩草遥望太阳,沐浴光和热,足矣,即使渴求,也伸不开双臂。
“好久不见,你似乎,过得不是很好。”
白发少年在火堆的另一侧,静静注视他。
良久,怀云才哽咽着开口:
“挺好的……清风客大人,好久不见。”
坠落的是水,泼满地的却是落花,树干流淌着雨泽赋予的光,坑洼借天缝补大地缺失的亮蓝色。
白发少年说了许多话,怀云盘坐在地默默听着,眼透过颤动的火光,也如春雨一般打湿对方一身素衣,甚至不舍得眨眼片刻无法见到身影。
“今日春末,雨生百谷。”那人似乎很开心,“——那我就叫谷雨好了。”
“谷雨……”怀云眼神颤动。
“你记好了吗?”
“记好了,大人。”
那天是重逢,或说初遇,因为一向飘飖世间的灯火山山神清风客,有了名字。
“两百年,为何一直守在这里?”谷雨看着山洞外,看似不经意地问,“你不怕,我再也回不来了吗?”
“怕……”怀云垂下眼眸,“当时看见您……一身的血,胸口好大一个窟窿,化作石像,我……第一次那么害怕……但您说过,山不死,您就不会死……所以我一直守着。”
“那万一,是我不想回来了呢。”
怀云抬头,正对上对方的目光,“您……不想回来了?”
谷雨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就是问问。不过你呀,怎么没去替我复仇?你怕他?”
怀云摇头,“我的确有复仇的念头,可诚然我不敌他,而若是我死了,我怕您会孤独。”
“孤独?”
“我感觉得到,您虽然化作石像,却仍有与外界的联系,”怀云蹙眉,“如果您真的只是肉身被锁,依然可以思考,那独留你一人在这无比单调的山洞中,实在太折磨。”
谷雨轻轻抬眼,火光在两人中间窜动。
“只是感觉,就敢用自己的自由换我的不寂寞?”
“只是感觉,但,万一呢?”怀云眼里也窜动着火光。
“万一?”
“万一。”
谷雨坐在石台上,手指摸摸石壁,一尘不染得令人不可思议。他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气,看见对方目光晃动着开口问:
“所以大人,您这两百年……”
“嗯,我感觉得到你,”谷雨冲他轻笑,“谢谢你小妖,虽然这两百年恍恍惚惚像一场梦,但大概因有你陪伴,它才是个好梦。”
怀云喉结一动,也朝他露出一抹疲惫的笑。
“说说发生了什么吧,”谷雨手指轻轻敲打石台,“为什么我苏醒时看到你满身血污狼狈不堪,身上箭伤砍伤都直逼要害,你遭遇了围杀?”
“是,一场专门针对我的围杀。”怀云回忆着,“有人冒充您在人间作乱,弄脏您的名声,我欲探查,刚要踏进那镇子,就遭到一群村民围攻,他们像是异常痛恨我,甚至六亲不认把怀里的孩子扔出来,我接住时遭到暗算,被那小孩在心口捅了一刀,中了毒,这回算是死里逃生……”
讲述完半晌,怀云没听到回话,便向谷雨那边看去,谷雨静静望着他望了很久,才开口道:
“很疼吧。”
怀云摸了摸身上,“现在没感觉了。”
“嗯。”
怀云意识到对方在关心自己,冲谷雨笑了一下。
“大人又救了我,不胜感激。”
谷雨也笑了笑,白色的发丝也轻轻飘动。
“我在,你就不会死。”
——我在你就不会死。
一年轮回,雨将歇,天地千万年轮转回环,终期亦是伊始。
没人看透命运,看透,也无法左右,头顶的天,永远喜欢不完美的故事甚至神话。
执棋者,亦处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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