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杯酒敬晋王殿下,殿下勇武,为我临安百姓扫除一害。您不顾安危,只身前往屏山花谷卧底,找到那强盗老巢,其中惊险,我等只听康王殿下说,便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衙门捕快抓了两年都没搜出来什么线索,殿下您一出手,便叫他们统统有来无回。”
“是啊是啊,殿下只领兵一百,就剿灭了盘踞的山匪三百余人,如此功绩,整个朝中能有几人?”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马屁拍得连绵不绝,景杉在那一个劲儿地冲我挤眉弄眼。
我跟贺栎山出门游玩,没成想真撞上了盗匪。那客栈一共连掌柜四个人,都是强盗,店也不是他们的,原本的店家早就被劫杀了,尸骨就埋在店门口的地里面,其中那个给我和贺栎山送过茶水的小二倒是货真价实,只不过不敢报官,一直给那些强盗做事。
那天晚上叫那小二发现,我趁机翻下窗先发制人,连带那个掌柜,以及店里剩下两个伙计,被我打得昏死过去。
店里边其他客人第二天一早便走了,走之前答应下来,去衙门报官,叫捕快来抓人。
我跟贺栎山便一直待在客栈里等捕快过来。
这里距离临安城有些远,一来一回至少一天时间。中途那个掌柜醒了,贺栎山对着他说我二人也是强盗,其他客人都已经被我们杀掉。因他们也是同行,应该不会去报官,所以才留下他们性命,等他们家里人来交卖命财。
他本意是想捉弄这些人,没想到这些人气势更嚣张,说自己是什么龙虎山张大将军的手下,要是我们不放人,叫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后面这些人押送到衙门,我和贺栎山去问,那个龙虎山张大将军是个什么来历,可是前朝兵败之后留下的余孽。
衙门里的捕快说那龙虎山没有什么张大将军,只有一个土匪,倒是也姓张。手底下招过一些人,有镖局的人来报过官,说曾经被他们要过买路财,但那都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如今已经少有听到。
出了衙门,贺栎山便跟我道,恐怕不是不知道,只是衙门的人懒得管。
过了几日,那几个盗匪已经被斩首了,有个捕快跑过来,找到我府上,说是那土匪交代了龙虎山的位置,还说山里面绑过人,那个客栈只是个中转的地方,张大将军手下有不少负责掳人的手下,这些人从城里面绑了人,交到客栈的酒窖,等过几天,看城里面寻人的启示,筛选哪些人要放回去。
一般富贵人家,尤其在朝中做官的,他们怕惹事,就给放回去。不过大部分,都不在此列。几天之后,就由客栈的人带走。
漂亮的女子都留在了龙虎山上,不记事的小童,就转移到别的州府去卖。
我听他的意思,是想要让我出手管一管。
我跟他讲:“你私下来找我,等你家老爷知道,你在衙门恐怕不会好过。”府尹得了这些线索却不愿意多管,可能已经有过计量。
那捕快重重给我磕了个头:“纵然脱了这身衣裳,小人也不能不顾良心。为民请命,小人不惧。”
我于是让他留在了我府上,跟我父皇禀了此事,征得他同意,借了神武营的兵,还有一个主将随行我去,到了龙虎山的地界,剿了山匪,救回来人。
来的主将叫晏载,也是个年轻人,十五岁便随军杀敌,战功赫赫,在边疆待了六年,前年才被举荐回朝。
他相貌深邃,眉宇之间有股英气,但更多的是煞气,见了我第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拜见晋王殿下,下官受命,特来护晋王殿下安危。”
于是乎,我这个本来要领兵的人,就成了个被供起来的看客。此人年纪虽小,长得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但很懂得一些弯弯绕绕,回去之后禀报,竟说此番能够成功剿匪,全赖晋王殿下领导有方。
景杉听说我去剿匪,也是稀奇得很,跟贺栎山问了其中曲折,去外面好一番炫耀。说他三哥我一早就察觉出来屏山花谷的客栈有什么不对,专门深入探查。说到跟人缠斗的画面,好像他本人就在那里看着似的,绘声绘色。
往往要体现一个人厉害,首先要体现这个人打败的对象很厉害,他说那几个匪徒都是穷凶极恶之辈,手底下人命无数,会使这样剑那样刀,有这样那样的名号,跟我打得有来有回,最终被我擒获,哭着喊着求我饶命。
贺栎山在酒桌上就这么听着,对着满堂不知所谓的马屁憋着笑,也不说什么替我解围的话,反而在那里添油加醋,说他也是有赖我在那里,才没有落入贼手,要下辈子结草衔环相报。
一群纨绔起了哄,猛在那给我灌酒。
我招架无能,一杯接着一杯,喝得眼睛发痛,感觉看东西已经有些模糊了,方才借口小解,出去透气。
饮酒的地方是间酒楼,以景杉的名义请的客,说是为了给我接风洗尘——实则我早回来不知道多少天了。
人是景杉在张罗,但出钱的是贺栎山,这回还是他主动凑上去的,没叫景杉开口,专门带来了家中私藏的两坛好酒助兴。
酒楼一共三层,贺栎山包了整个三层的房间,所以出了房间,外面便不怎么吵闹,安静极了。
我方才只觉得有些头疼,现在走了两步,才发现身子不太正,只是神智什么的还很清醒,知道在什么地方,要做什么。马上要下楼的时候,我听见后面有开门的声音,转过头,看见贺栎山正往外走。
“你怎么也出来了?”
“我看殿下醉得不清,”贺栎山走到我身边,“寻思要不要陪陪殿下。”
“无妨,你且回去陪着景杉,把他给灌醉,我便谢天谢地,免你下辈子结草衔环相报。”
贺栎山哧地一笑,人没回头,跟着我往楼下走:“殿下这会儿还在打趣,记着康王殿下的仇,可见并没有醉。”
我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无奈瞥他一眼,“你倒是还想给我灌酒呢?”
“殿下不喝,委屈了小王埋了十几年的好酒。”
“可是当年埋下的女儿红?”
“是,”贺栎山闻言有些诧异,脚下一驻,道,“殿下还记得这茬呢。”
记得,怎么不记得。
话说有一阵子景杉沉迷看武侠话本,书里边写有种酒叫女儿红,里面大侠打完架,总喝这味酒,他那时年纪小,很多书都看不懂,光记住里面好吃好喝的玩意。他没有见过女儿红,便去问贺栎山。贺栎山说自己听说过这个东西,是女子出生时埋下,出嫁时取出来的酒。
贺栎山住在宫外,经常给我和景杉带些稀奇玩意,在景杉眼里是很有见识的人物,他央求贺栎山带这酒进宫给他尝尝,贺栎山说自己家没有藏这种酒,得去外面买。
贺栎山奔波一番,酒是买回来了,只是年份藏得不够,书里边说藏了十六年,他那酒只藏了两年,景杉便不要了,说还得再藏个十几年,才和某某大侠喝过的一样。
他小时候很是固执,不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将就。
我道:“原来你还真听了他的话。”
贺栎山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实则当年我带进宫的也不是女儿红。本来拿来糊弄康王殿下的,我哪里能找来女儿红?临安不兴这种酒,卖得少。不过怕他以后又翻这账,于是给他埋上了。现在看,他早忘记这茬了。”
“他从来记性差,喜欢什么都是一阵一阵儿的。”
“是,记得当年殿下离京之前,康王殿下正喜欢斗蛐蛐,说殿下在吴州有曲将军坐镇,用不了什么钱,找殿下借钱,要去买什么大元帅。”
“白青大元帅。”
“对,白青大元帅。”
“他怕那卖家先找到别的买主,到处搜罗银子。临走的时候,你不是送了我一颗夜明珠吗?他眼睛在那珠子上就没挪下来过。”
我二人说着说着,便下了一层楼,到拐角的时候,我脚不知道什么踩歪了,身子往外偏了一下,贺栎山赶紧将我肩膀掌住。
“殿下小心。”
“没事儿,摔不了,”我将脚往地上那滩水渍上挪开,心想果然是陈年的好酒,叫我越走脑子越昏,什么话都不忌讳了,脱口就来,“我看谢文请客的时候,安王也送了他一颗。怎么,安王这珠子,是跟不要钱一样,随便谁都能送的吗?”
话一出口,我便觉得有些失言。
这话听起来,仿若我也跟景杉一样,惦记着他的东西似的。
贺栎山顿了顿,答:“怎会。”
我侧首瞧了他一眼,只见他唇角微勾,眼中都是笑意。我心下一松,暗忖今后喝完酒还是得少说话,毕竟也不是谁都像贺栎山心大,不爱计较。
到了一楼,往外走,廊庑掩映*,布置很是风雅,花树栽种摆放都有格调,颜色交映,中间有十多个伶人正在弹琴奏曲,我定睛瞧了一眼——原是只有六个,是我看重了影。
走了两步,我又差点踩滑,贺栎山便张罗着要送我回府,我心想这样也好,再喝也喝不出什么滋味了,只能是越喝越失态。外边夜色已深,但是这条街巷繁华,笙簧交彻,到处都点着灯烛,深浅不一的金光上下相接,将路照得亮晶晶的。
我在门口等着,贺栎山去喊轿夫,我感觉身子有些沉,将眼半眯着,背靠在墙上,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一道目光,从对面酒楼的二楼过来。
我睁开眼,看清那楼的窗户外面,连接围栏的走廊边上站着一个人,他穿着一袭浅色的长袍,青丝垂在腰间,身姿挺拔,卓然立在那里。不知道是隔得太远,还是我醉得太深,我始终看不清他的脸。
那人却似乎能够看见我,一对上我的目光,立刻将脸转了过去。
我遥遥看着他的背影,走路的姿态,脑中有什么东西,琴弦似的,崩掉了。
“殿下?”
我转过头,看见贺栎山站在旁边,“怎么了?”
“叫了殿下好多声,殿下都只当听不见。”他声音幽怨,好像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
我扶了一下额头,“本王这回是真的醉了。劳驾安王,搭一把手,扶我上轿。”
轿帘拉开,贺栎山伸手帮我顶住轿顶,我钻进去的时候没有轻重,头往上顶了一下,撞到了他的掌心,听他轻声“嘶”了一声,赶紧将他的手抓过来。
“安王没事吧?”
“没事儿。小王皮糙肉厚,连个口子都没有。”
我将他的手翻过来看,果然没有受伤,白净得很,这才放心落座。我道:“我这厢走了,你等会儿怎么跟景杉,还有那几个交代?”
“左右不过是替殿下多罚几杯罢了。”
贺栎山立在酒楼门口,浅浅笑着,眼睛里面都是水光,融进氤氲烛光和酒楼的喧嚣声中,满身都是暖意。
“殿下救小王一命,小王结草衔环都报不过来,区区几杯酒,小王怎么会怕。”
轿子起了,贺栎山便回去了。
轿夫走了两步,我心中始终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拉开轿帘,伸头往刚才对面酒楼二楼的围栏上看。
令我意外的是,先前消失的那人,如今又站在了那处。
他微微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向下。
正看着我坐这顶轿子。
《东京梦华录》(【宋】孟元老)酒楼篇,“廊庑掩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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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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