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泽依旧抿着唇,强硬地扭过头去,嘟囔道:“万一你放了毒怎么办?”
周念之垂下眼帘,轻叹了声,将筷子递给了她,然后抓着她的手将饭菜放进了自己嘴里。
李雨泽手被他包着,怔愣住,都忘了挣扎。
周念之又握着她的手指放到了自己唇上:“王爷是否还要检查一下我到底有没有吃?”
“不、不用了。”
李雨泽猛然抽回手来,温凉柔软的触感停留在指尖,这才开始乖乖吃饭。
*
窦七沿着河道一路走到锦江上游,又拿钱租了一艘破船,自一边撑船,一边吹着暗哨,嘹亮的鸟啼声自谷中回旋,却只是孤鸣。
他的船划进了邻水县,被冲垮的房屋和浮尸随处可见,尽管是窦七这般见惯了死亡的汉子,面对那些涨大的如泡发馒头般的腐尸之时,亦移开了目光,胃中痉挛有作呕之感。
越靠近村镇,横死的人越多,窦七满心忐忑,划船朝着他们住的草屋而去。
祈祷着同伴们都会武功,定不会被这水患夺去性命。
可当他划船进了草屋之时,赫然见一具浮尸,四肢扭曲,掩面朝上,身体涨大,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可是他身上的衣服,窦七是熟悉的。
他跪了下去,嗓中发出一声悲鸣似的呜咽,眼中有滚烫的泪流下。
他抹了一把脸,蜷起手指放于唇边,吹出一声嘹亮又沉痛的鸣声。鸣声如波纹般一圈圈回荡,过了半响,竟隐隐听见了回应之声。
窦七眸中一亮,转头向那声音来处看去,欲划船离开。临走之前,又转身,脱下了上身的衣物,遮住了浮尸的脸。
他打着赤膊,烈日炙烤着皮肤,却无知无觉,只因心中的恨意滔天,怒火滔天。
若不是朝廷贪墨修坝银钱,怎会发生这种事?若是周将军没有被论处,牵连各部,他们又怎么会龟缩此处,住在一处风雨不蔽的草屋中?
杀!必须有人给他们的兄弟祭旗!
他脑中逐渐浮现出一个人来。
窦七循着声音撑船到了一处码头,还未停船,便见到许多兄弟们朝他招手,他眼圈又是一红。
船只搁浅,他立刻上岸朝着兄弟们跑去。
“窦老七,你可真是让我们担心死了,你跑而哪去了!”一人笑着锤了他一拳,却又见只有他一人,便问,“小十五没和你一起吗?”
窦七眼神暗淡,垂头道:“我刚才回草屋,见小十五……溺死了。”
一时众人安静无话,良久,才有人低低骂了一声,有人一拳锤在树干之上,震下许多残留叶上的雨水。
“我们定要为小十五报仇!”窦七忽然道。
立有人问:“怎么报?”
窦七眼神狠厉,向他们招了手,自述了自己的谋划。
有人迟疑:“此事还需瞒着公子?岂不是不听军令?”
“那人本就没有了什么用处,公子心善,他知道我们是为了他好,他也不会怪我们的。”窦七扫了一圈,“还有人有异议么?”
他的目光在上次与他争论的年长者的脸上略停了一瞬,见他也沉默了,登时无畏无惧,高举双手大喊。
“给小十五报仇!”
“报仇!”
“……”
众人亦附和于他,在这发泄般的喊声中,愤怒变得愈发愤怒,这愤怒需要见血,需要出口。
*
就这么过了两日,周念之一边养伤,一边请十里八乡的大夫来为李雨泽治疗眼疾,可是却没一个人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这地方还是太穷乡僻壤,周念之安抚她说可以请京中的太医来锦州为她诊治。
谁知李雨泽无处可用的自尊心作祟,不知道怎么想的,只是一个劲儿地生闷气,一开始还能莫名其妙地与他发火,后来连话都不说了,整日闷在屋中。
周念之本着善意要带她去晒晒日光之时,却又被赶出了屋。便只好在屋门外和她说话:“我去请隔壁大娘做饭,你在屋中稍等。”
屋内没有回话,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周念之方推开小院的破木门,却见到窦七他们远远地过来了。他心中欢喜,忙迎了上去,愈走进,愈发现他们不对劲。
众人面色沉重,不带一丝劫后余生的喜色,周念之心中一紧,目光逡巡过众人,却发现小十五不在。
他正色起来,迎了上去,劈头便问:“小十五呢?”
前面几人分开,周念之便看见后面几人用一张草席裹着一具尸体。
窦七哽咽道:“公子,小十五命丧洪水。”
周念之快步走上前,立刻便问道一股腥臭的怪味,他掀开草席,只见里面那人浮肿的身体依然松散,贴着草席的肉竟直接被揭下来,里面的尸体腐烂的好快,面目全非,不成人形。
周念之心中大震,踉跄几步,幸而被窦七扶住身体,才没有跌在地上。
他浑身脱力,小十五是他们后来收的小乞丐,年龄不大,平日沉默寡言,却十分懂事,和哥哥们学艺,有时还主动招呼了洗衣做饭的事。
想起他的音容笑貌,周念之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垂下了头:“是我的错,如果我能尽快去京城,就不用让你们呆在这山沟里受苦了。”
“公子,别这样说,是怪我们。”一人道,“若是当日,我们有一个人能当心些,看护住小十五,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众人又沉默了一遭。
窦七率先说话,他看着那草席沉沉道:“公子,小十五没有家人,他的尸首无法处置,这个渔庄看着倒是安逸,风景也秀美,不如我们便将他葬在此处吧。”
周念之点点头,勉强站起了身子,随着众人去了村后的坟场空地上。
毕竟没有将坟埋在宅中的。
窦七跟在周念之后面,忽而扭头朝旁边一人看了一眼,那人心领神会,放慢了步子,渐渐便缀到了最后面,忽而转了身。
李雨泽面朝里侧躺在床上,双手放在眼前,努力睁大了眼睛去看,却依旧是一片虚无,她颓丧地将手放下,蜷缩起了身子。
还是看不见。
但这两日,因着眼睛看不见,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听觉之上,耳力倒是敏感了许多。
忽而门口“踏踏”的脚步声响起。
开始,李雨泽还以为是周念之回来了,可这脚步声却极轻,仿若是故意不想被她发现似的。
她心中警惕起来,绷紧了身子。
门“吱呀”一声,轻柔地仿若被风吹了一下。
有人进来了。
李雨泽不知道来人是谁,或许是小偷?或许是村中的顽童?
因而自按兵不动。
那人轻轻走动着,停在了床边,李雨泽心中疑惑,却不想,电光火石之间,一阵呼啸风声裹挟着杀意直冲她面门而来。
李雨泽猛然挺身滚到床内,一把拽起宽大薄被,扔到了凭借着听觉判断出那人的位置。
也不知有没有挡住那人的来势,下一刻她欲从床脚边沿逃走,那人已经挣脱被子,又一刀砍过去,李雨泽弯腰躲过,不禁大喊:“你到底是谁?为何要杀我?若你要钱,我会给你!”
“哼!”那人粗着嗓子回答,“我不要钱,要你的命!”
说着又是一刀劈下,李雨泽后退躲避,却猛地腰腹撞在了桌角,钻心的疼痛袭来。她强忍着,急问:“为何要杀我?”
“为我兄弟报仇!”
“笑话,”李雨泽此时与那人隔着一张桌子,得了一丝喘息时间,与他周旋道,“我又未曾残害无辜之人,何来报仇之说,你兄弟是谁?倒是让我死也死得明白些。”
那人果然上套:“王爷可曾听过一句话叫‘父债子偿’?你的狗皇帝爹当时以谋逆罪残害了我们周将军,将我们给他打天下的将士统统流放,死的死,残的残,伤的伤。就连周将军的儿子,那时才五六岁,便在数九寒天中奔波跋涉,落下了体虚的毛病,你说他该不该死?”
李雨泽听的心惊:“你是反贼?!”
“呵,你说是就是吧。”男人重又举起了刀,一脚跨上破桌,跃到了李雨泽身前,挥刀自斜上砍下!
李雨泽却猛然用力掀翻了那桌子,桌上的人自然也向后一歪,刀也失了准头。
李雨泽转身,凭借着感觉两步奔到了墙边,胡乱摸着终于摸到了木门,猛然一推,失了平衡,跌了出去。
身后人拿刀赶上,李雨泽就地一滚,却来不及,胳膊上被划了一道,登时火辣辣地疼。
她这辈子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从未遇过这种慌张狼狈时刻,她再顾不得什么面子、尊严,只扯了嗓子高声大喊,喊出了自己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周念之!!救我!!!”
*
村后坟地,周念之耳朵一动,听见微微喊声,心中却是一阵乱跳。
他下意识向前面埋土的人看去,却少了赵老八。
他问:“老八在何处?”
那埋土刻碑的人皆是一怔,胡乱掩饰着:“许是尿急小解去了吧。”
他们都是习武的大老粗,看他们目光躲闪,周念之开始还恍然,看见土坑中的尸体,瞬间猜到了什么。
死了一个兄弟,他们的反应太平淡了。
李雨泽有危险。
他即刻抬脚快步返回,走着走着,急跑起来。
自从那日夜中河滩之后,他便不打算杀她了。
当然,这决计不是他幡然悔悟重新做人什么的,他只是想知道,如果一切都按照父亲的想法来,她到底配不配父亲对她的期望。
若她败了,父亲的地下亡灵会不会后悔?后悔没有看见他膝下的这个儿子。
他放心留她性命,因为他想看,面对李沐泽和曹旗,她究竟会不会成功。
他猛喘着,一把推开了院门。
院内鲜血四溅,李雨泽衣衫破烂,手上胳膊上全是鲜血,她的眼睛已经赤红,死死咬住赵老八的手腕。
赵老八痛苦大喊,手上失力,那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李雨泽迅速低下身去捡起刀,就欲朝着前方那人挥砍!
“住手!”周念之一声暴喝。
听见他的声音,李雨泽挥刀的手顿了一顿,却见那赵老八亦杀红了眼,见她**,竟不顾周念之在这,一把夺过李雨泽手上的刀,不等握稳,便将刀刃送了出去。
嗤嗤一声,李雨泽挺身出去往前扑倒,吃痛闷哼。但她目中猩红,竟转身一手猛然抓刀身,将李老八拽到了近前,另一手猛掐住他的脖子,葱玉的手指染血,死死扣着喉骨,几乎要将他的喉咙抠出来。
周念之此时都不知该为谁担心。
见两人具是要拼个你死我活,他不得不上前去扒李雨泽的手,口中一遍遍道:“我在,我在。”
李雨泽的手才慢慢地卸力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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