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程锦咬牙将怒气憋了回去,朝两旁使了眼色,才甩袖跟在李雨泽身后进屋。
紧接着,二楼两边冒出几个做常人打扮的官兵,将尚坐在原地的周念之架了起来,带进了用席的雅间,将他押解跪地。
先在廊上闹了这么一通,又有官兵将那周念之押解进屋,氛围凝重,门口准备布菜的丫鬟都不敢行动。
于程锦急于找回场子,指着周念之发难道:“敢问王爷是否认得堂下此人?”
李雨泽蹙眉不解地问:“是我的属下,自然认得,他怎么了?”
“此人方才竟冒充王爷,岂不是有辱皇家尊严,王爷说此人该当何罪?”
李雨泽顺着他的目光扫了眼,见周念之被两人扭着肩膀,额上冒汗,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敛眉垂下眼帘,望着手中的水杯:“着实是大罪,不可轻饶,便交于太守处置,只是……”
“只是何?”
于程锦以为他要保人说些软话,却不想李雨泽轻叹一声,十分忧愁:“只是此人倒是皇弟安插于我身边的探子,于太守能替我除了此人,那是再好不过了,只怕皇弟会误以你与我一伙,到时候影响太守的仕途啊。”
“……”
于程锦不知她话里有几分真假,一时竟难以下台,看着那两个呆兵将那周念之的胳膊都要拧断,额头不禁也冒出汗来。
李雨泽轻轻啜饮茶水,抬眸看着于程锦的表情,添油加醋道:“于太守欲巴结皇弟的心思昭然若揭,若是一不小心翻船该如何是好?”
于程锦倏然转头盯着他,见李雨泽狐狸一样的眼似笑非笑,从脚底生出一股阴冷的感觉来。他素来好与人打机锋,从未遇见她这般直来直去的人,形状锋利的像刀剑,非得把她对面的人割出血口来不可。
不管她的话是不是诈他,他惧了,朝那押人的兵挥手:“都是误会一场,你们下去吧。”
周念之双臂却僵痛难忍了,李雨泽对梦璃示意:“快扶探花下去歇着,莫要出事惹皇弟弟心疼。”
说的仿若他见过周念之与他皇弟的拳拳之情似的。
有些话点破,就难以再装糊涂了,这顿饭两人再无什么深度交流,只是李雨泽会点评一下饭菜口味如何,于程锦吃的味同嚼蜡,后悔不迭。
*
这一遭筵席在城内传的沸沸扬扬,许多欲凑热闹来拜访的乡绅都打了退堂鼓,王敬轩在邻水县未回,李雨泽初来,人生地不熟倒得了几日闲暇。
不过她过得并不闲适。
首先是呈上去请拨款的奏折迟迟未有回音,心中焦急;某日晚上又遭了贼,虽被梦璃及时发现,将人捉拿交官,也警醒了李雨泽,于是这两日也在着手招募护院之事。
好不容易招满了人,着梦璃在后院操练,她则躲到了书房中。
正躺在榻上小憩之时,响起了叩门声。
以为是梦璃,李雨泽便屈手支起脑袋,微微打了个哈欠,应了声。听见开门的脚步声之后便知道不是,却已经与那人目光相对了。
李雨泽穿着玄色交领宽袍,曲起的手臂衣领滑落,露出白色内里,于黑发相映,脸色因刚睡醒而红润,面泛桃花。
这样看,任谁都觉得是个娇养的玉面小公子,但来人知道她不是,即刻垂了眼。
李雨泽将衣服拽好,坐正了身子:“你有何事?”
周念之闻言即刻跪了下去:“烦请王爷即刻将中郎将唤回,草民方才观了天象,今晚又有大雨,邻水县不保,切莫要中郎将为之丢了性命。”
李雨泽眯着眼,危险道:“你不是给李沐泽卖命,为何却帮我?”
“只为百姓。”
李雨泽当然不信他冠冕堂皇的“为民”说辞,但军民的姓名不是儿戏,即使他的话是假的,她也要去瞧上一瞧。
“……哼,我迟早有一天扒了你的皮,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李雨泽冷声,说罢拽着他的胳膊大步流星地出了门,“你曾说会治水,便跟着我去看看,也圆了你这救民之心。备马!”
他们两人再加梦璃,三匹马快跑在官道上,泥泞飞溅。
还未入夜,便隐隐能听见云层中的轰隆声。
李雨泽蹙起眉头,见前面有一村落,连忙下了马,砰砰砸门:“请问一下,邻水县如何去啊?”
三人都不知邻水县在何处,只能一路问过去。
里面人回话磨蹭着穿了衣,开门后见是三个衣饰华丽之人,便起了心思:“好寻,只不过……”
“不过什么?”
那农户嘿嘿笑了两声:“大爷见谅,小人我肚子饿啊,饿的一时想不起来了。”
李雨泽更是蹙起眉头,掏了掏腰包竟然没带钱,扭头看向梦璃,她却也摇了头。李雨泽面露狠厉之色,将要拔剑逼问,周念之提前一步,将一锭银放在了那农户手里。
李雨泽:“……”
“多谢。”
“王爷客气。”
经那人一说,原来此处已经离邻水县不远,三人又骑了半个时辰,便看到了山坡上临时驻扎的营地,营地静悄悄,竟连个巡逻的士兵都没有。
李雨泽放下马,一滴雨便落在了她脸上。来不及找人通传,她直接进了主将营帐,将梦中的王敬轩拉起来:“带着你的兵快跑,今晚有雨,邻水堤坝马上决口,邻水县保不住了!”
王敬轩却如同被睡梦魇住一般,浑身沉重,任李雨泽喊叫却不醒来。
李雨泽出了帐子。
梦璃也查探完来找她:“王爷,这里被下了药!现在该怎么办?这里有士兵也有百姓。”
李雨泽攥起拳头,看向旁边的周念之,一把掐住他的脖颈,逼问:“这是你的计划?!”
“王爷……冷静,”周念之背后抵在树干,他避无可避,从喉咙中挤出嘶哑之声,“有人下药便有……解药,或许下药之人还未走远……”
李雨泽松了手,周念之俯身猛咳。
梦璃向山坡上看去,竟真捕捉到一处黑影绰约,她即刻提剑去追,李雨泽却心中不存侥幸,她将王敬轩从帐中拖出来,将他搬到了马上,用他的外袍将他绑在了马背上。
既然救不了所有人,便救能救的人,她拿鞭抽了下,那马便撒欢顺着原路跑走了。
雨太大了,回身看到周念之还在咳喘,想到见面的这几回,他没有一次不是身上带伤狼狈不堪的样子,不免觉得这人真是作死好手。
她将他拽起来:“这事,你当真提前不知?”
“当真不知。”
周念之脑中亦思绪纷乱,这下药之人难道也是二皇子派来的?
僵持之时,梦璃拎着一人走过来。
那人正在大声呼救,她瞧着有些面熟,走近一看,竟是押解周念之的胖官差。
只是半左边脸的眼睛肿成了熊猫眼,只能眯起一条缝;右边脸的牙断了几颗,脸膨胀的像个包子。
他看见了周念之的脸,登时跪地求饶:“大爷、姑娘,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有人告诉我在这边下个毒就让我复职还能升官……我真的是被逼的啊……”
“闭嘴!有解药吗?”
“只、只是寻常的蒙汗药,甘草可解。”
“难不成还去这里现寻甘草?!”
见李雨泽要怒,胖官差指着下方的邻水县:“这县中定有医馆,里面应有甘草。”
众人目光顺着他的手望去,邻水县的积水已经降了不少,可以蹚水行走,这些难民便是就等着水干了再回家呢。
大雨方下了不久,应该还有时间,李雨泽让梦璃看好周念之和胖官差,自己下山。
梦璃担心道:“王爷!不如我们便回去吧,或许不会决堤呢……”
李雨泽安抚:“若是不会决堤,我便没有危险;不用担心我,我去去就回。”
说罢便要骑马下山,却不想周念之道:“我陪王爷去。”
“你想来便来。”
李雨泽拍马,周念之紧跟其后,再无别的马了,梦璃气的跺脚,又给了胖官差一拳。
*
疾驰路上两人一边走一边聊,李雨泽讽刺:“你家主子真是来者不拒,这种货色都能为他所有,也算‘礼贤下士’。”
周念之回:“王爷就认定那人也是二皇子派来的?”
他竟直接承认了。
李雨泽挑眉看他:“王敬轩是将来王家家主,是我未来最大的助力,除了他还能是谁?”
周念之沉吟不语。
“你们探子时间不互通消息的吗?”
周念之抬眸看了他一眼,欲说什么,刚张嘴,李雨泽斜乜他一眼:“表忠心的话便不用说了,你知我不会信你,但念在你今日立功的份上,我先不处置你就是的了。”
说罢腿夹马腹,提高了速度,将周念之甩在身后。
不一会儿便到了邻水县,积水足有半尺,两人于一处坡上绑了马,蹚水走在街市之上,途径岔路。
李雨泽转头看他:“你去那边,我来这边,若一刻钟还找不到,便回此处汇合。”
见周念点头,她抬脚进了小巷。
繁复衣袍被雨水打湿,拖沓无比,走到一处狭窄地挂在了侧翻的木推车上,李雨泽眉头一皱,拔剑斩下,衣物哧啦裂开一截。
这下松快多了,她接着一户一户寻,寻常医馆门上会挂着幡子,但这种情景怕是幡子早就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只能破门探查。
又开了一门,这屋子地势高,里面还是干的,只是屋内也并无药材气息,想转身离开时却听见一声喑哑低唤:“老头子,是你吗?”
李雨泽走了进去,见内屋亮起了一道橙黄光点。
一踽踽老人拿着一盏油灯走了过来,油灯的光亮渐渐拢到了李雨泽身上,老人看清了她的模样,浑浊眼中方才泛起的明亮暗淡下去。
但依旧和蔼,松弛的脸皮扯出笑意:“原来是个小娃娃,你是迷路了吗?”
“没有,我是来找药的……不过这县里的人都因水患搬走了,老婆婆你怎么还在这里?”
莫不是这王敬轩看人太老便不救了,本就形式紧急,此刻又遇到一个麻烦,李雨泽眉头突突直跳。
却见那老人摇头微笑,将那油灯放在木桌上,扶着桌沿缓缓坐了下去,轻轻嗳了一声:“前两天堤坝不是决口了么,我那老头子一把老骨头,非得跟着一起去固堤,这不到现在还没回来。王将军带我去了营帐,我住不惯,也怕老头子回来看不到我着急,就自己偷偷走回来啦。”
闻言,李雨泽怔愣,从山上到山下,跑马都要两刻钟,这老人腿脚如此不便,是如何一步一步,跨过水洼泥泞走回来的。
她默了默:“老夫人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又下了大雨,若再决堤定比上次更要命,这里怕是不能住了,我带您走吧。”
那老人却留下了油灯,背着手缓缓隐入暗里,答非所问:“医馆在巷子北边第五户,别扰我啦。”
见她执拗,李雨泽心下纠结,最后一咬牙叮嘱道:“等我取药回来。”
有了指引,李雨泽跃上屋顶飞檐走壁,几个瞬息间便到了医馆,幸而她认得甘草,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铺在桌上,将那药柜抽屉整个拿出来,一股脑倾倒在衣服上,三两下系好背在身上。
任她行动如此迅速,再回去找那老人的时候,一进门便闻见一股浓重腥气。
屋内的油灯还亮着,她立即拿着油灯进了里屋,见老人脖颈处鲜血汩汩,流淌在地上汇成一片血泊。
她走的面目安详,李雨泽却呼吸急促,将棉被拉上去盖住她的脸,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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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锦州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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