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当驱魔师意味着他还得想想作为替代的谋生手段,他攒了些钱,但是总会花光,余生总不该在乞讨中度过。事实上沙缪也并没有想好,他的前半生里满是魔法和恶魔,平静日常根本和他搭不上关系,想要彻底脱离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也绝非易事。
比如他会在家门外看见匆匆隐藏的黑影,他不知道对方是善是恶,作为“瑞”的时候,他有朋友,也有敌人,有些是竞争对手,有些是嫉妒之人,但无论是何种人,沙缪都不会让他们有机会打扰到他平静的日常。
无论是谁。
新任独裁者完全凭着自己的心意安排一切,要让所有参演者按照他规定的剧本演绎。忒瑞亚倒觉得自己是个善解人意的好恶魔,他甚至都没有为此生气,反而无比配合。虽然扮演一个什么也不用做的花瓶也不存在什么难度。
当然在忒瑞亚的设想里不包括待人接物。
虽然被困在人类的躯壳里,但是辨认出回到这个家里的人不止一个还是挺简单的。忒瑞亚放下书,总算愿意动一下他金贵的脚,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西和伯恩是第一次来到沙缪的家,以沙缪称得上惨淡的人际关系来看,他们算是沙缪为数不多的朋友,又或许是心血来潮,沙缪突然觉得应该邀请朋友来家中小聚。这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生活。
崔西对于这个还带着小花园的房子属于沙缪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这里应该住着一个爱好鲜花的公主而不是一个冷峻的杀手,她的目光扫视着,然后与楼梯上探出头的人对上了眼。
漂亮,但是危险。这是源自血脉的直觉告诉她的。那个人过于璀璨和完美,像是教堂里苏醒过来的雕塑,在铸成之日就承载着绝对神圣的寓意,可那审视的目光却让崔西觉得,雕像里苏醒过来的并非天使。
审视的目光突然收回,她看见那个人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是这幅外貌应该有的表情,和善而亲切,完美得令人怀疑。
“欢迎回家。”
忒瑞亚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沙缪脸上,带着温柔得过了头的笑容,亲切的语句如同融化的糖果,甜腻得让人牙根发酸。他就是用这种语气在最后加上了一个蜜一般的称呼:“亲爱的。”
对于和恶魔相处已久的沙缪来说,在看到他那灿烂的笑容之时就已经明白了他不怀好意。对于这句“亲爱的”不必有什么旖旎幻想,但你可以在保持清醒的同时享受当下。
“抱歉,我今天回来得有些晚了。”他微微垂下头,恰到好处的愧意让他和忒瑞亚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然后再表达一些亲近,“晚饭想吃些什么?我带了些你喜欢吃的零食。”
忒瑞亚的目光在沙缪脸上逡巡,没有看到他所希望的慌乱和尴尬让他觉得有些遗憾,他看向了另外两个有些熟悉的面孔:“我觉得应该先问问客人想吃什么。”
崔西的直觉告诉她无论回答什么都不会妥当,她和伯恩完全就是两个无知的闯入者,无论是好处还是灾难都不该被波及,她几乎想要马上拉着伯恩离开这里。可惜木讷的伯恩对此一无所知,他甚至直愣愣地看着忒瑞亚,刚才发生的一切在他眼中浓缩成一个答案,而他脱口而出:“你是瑞的爱人吗?”
忒瑞亚难得停顿了一下,然后径直说了实话:“我的预想里比这要肤浅一点。”
在传统观念里爱情应该是个圣洁的词汇,与之相关的“爱人”应该是个神圣的身份,起码恶魔是这么认为的。
玛吉玛娜和朋泽大部分时间都会在珀瑞家的老宅,那里很明显更加宽敞和自由,于是这里并没有第二个可以供忒瑞亚差遣的人,他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下,最好的演员决定罢演:“好吧,祝你们玩得愉快,最好不要太晚。”
临阵脱逃可不是恶魔的行事风格,沙缪嘴角微微上扬,他逐渐在和忒瑞亚对峙的天平上找回了一点自信。
木讷的伯恩依然抱有疑惑:“所以......那是你的爱人吗?瑞?”
他和恶魔的相遇谈不上半点罗曼蒂克,可是已经纠缠成极其复杂的关系,至少沙缪是这么想的,他连自己的主意都拿不准。
“或许远远不止。”最终他回答。
难以想象一个特立独行惯了的驱魔师会突然多出一个美貌的爱人,这不禁让人开始浮想联翩,关于一些已经被写烂的桥段,比如英雄救美,比如流落民间的贵族少年与冷峻的驱魔师之间的相知相遇,后面这种是崔西的联想,顺便觉得沙缪看起来也多了分人味。
“我还挺好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她兴致勃勃地坐下来,全然忘记了初见时忒瑞亚展露的危险,“哦不对,我们好像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呢,他是贵族吗?还是有着什么特别的身份?”
沙缪从来没想过将忒瑞亚介绍给其他人,他总不能将真相和盘托出,告诉他的朋友那是一个恶魔,尽管他现在扮演的身份应该是他的家人。沙缪沉默了一会儿,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迅速扎根并野蛮生长,催促他说出口。
“忒瑞亚·珀瑞。”他轻声道,“他的名字。”
“哈哈,是个好名字......”崔西礼貌的回应戛然而止,她似乎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在和同样惊愕的伯恩对视之后,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珀瑞。这个禁忌的姓氏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解封,反而越发变得危险。恶魔子嗣的传言和灭门惨案同样让人胆寒,除此之外,珀瑞家的小儿子得以逃出生天的传闻同样流传甚广。
难道他就是那个唯一的幸存者?崔西眨眨眼,可惜她不敢问出口,连沙缪看起来都一脸平静,仿佛他不知道珀瑞这个姓氏意味着什么。
“我只是想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沙缪那双灰蒙蒙的眸子看向崔西,崔西都有些分不清哪一只才是义眼了,“我们是朋友,对吧?”
朋友应该保守秘密。崔西默默咽下了自己所有的疑惑,她突然有些后悔来到这里了。
沙缪的正常人完美生活总归是没法顺利继续下去的。
也许是很早之前就不再能尝出咸淡,又或许是最近才突然丧失的左耳听力,这一切都在昭示着他并非常人,那该死的交换还在继续,也许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彻底夺走他追求幸福的权利,就像泰伦一样,失去双腿,成为床榻上的怨灵。
命运对他步步紧逼,扰得生活也格外沉重,就好像那些化茧成蝶后的渺小生物,必须要尽快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然后心满意足地突然死去。沙缪不太想这么做,他只需要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也许已经所剩无几了,每一天都弥足珍贵,虽然很不甘心,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但他并没有将这一种情绪带给任何一个人,也许是掩饰,重伤濒死的猛兽也会掩盖自己的伤势,总之动机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为了效仿普通人的生活,他觉得自己理应有一份工作,哪怕家里并不会有美丽的妻子准备好晚餐。城里的钟表店接收了他这个大龄学徒,好在沙缪在手工上颇有天赋,无论是朋泽曾经的牢笼还是各式各样的驱魔配饰他都能完美完成,虽然更精细的钟表要求更高,但他也不至于和那些孩子一样笨手笨脚。
此时此刻应该在家里备好美味晚餐的美丽妻子显然并不在厨房,他也不在平日里蜷缩着看书的露台,他很确信自己应该不会有朋友,但是来者却如此介绍自己。
忒瑞亚注视着眼前的女人,他完全可以不去开门,任凭不请自来没有礼貌的客人在外面好好站一站吹吹风,也许是一个人被困在屋子里当地缚灵实在是太无聊了,他觉得可以放点乐子进来。
如果沙缪在这里,他会认出这是海芙娜公主,起码在外观上看起来是。
不多日前她已经与未婚夫完婚,令人惊讶的是她并没有选择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连二人已经成婚的消息都是在那之后一段时间才传遍玛伊城的,忒瑞亚有些猜想,与当下的情况相印证。
海芙娜的穿着打扮与初见时大相径庭,已然是一副贵妇打扮,矜持而金贵,完全有理由怀疑她会在对方没有遵守贵族礼仪时微微蹙眉。
“我们上一次见面甚至都没有互相介绍名字。”忒瑞亚注视着眼前的女人,她正面不改色地喝下苦咖啡,这一点也和海芙娜完全不一样。
“名字是最大的禁忌,是最坚硬的锁链,你我都知道,我想没有这个必要。”女人放下茶杯,却是用舌尖舔去了嘴唇上残留的咖啡。这个动作不太优雅。
忒瑞亚耸耸肩:“好吧,这位女士,你到这里来不会就是为了强调一遍这句话对吧?”
“呵呵。”女人轻笑了一声,“从那一天起我就预示了你的下场,你瞧,你一直在警示他人陷阱的存在,自己却踏入其中,怎么样?有没有后悔当初拦下了我?”
忒瑞亚对她的挑衅置若罔闻,堕天使们在激怒他人上是有点天赋的,他见识得太多了,比起这个他更好奇眼前这人的处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原谅我现在只能靠猜,你已经完全掌控了这具身体。”
女人反问道:“这不是很明显吗?她能用真名束缚我,我也能用真名反噬她,灵魂上的作用从来都是相互的,我以为你有了切身体会会对这一点更加了解。”
她对于自己的胜利非常满意,甚至站起身来转了个圈,朝忒瑞亚展示这具人类的身体:“毫无破绽,教堂里的蠢货们也完全看不出来。”
忒瑞亚却面带微笑地看着她:“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呢,你的真身就在此间,完全没有必要借住在一个凡人身上。”
女人的舞步戛然而止,她回过头来:“你太直白了点。不过这也很好猜,我没必要拜访一个失去所有力量的人,除非他身上有我需要的东西。”
她重新坐了回来,将一切和盘托出:“她死于难产,临死前虽然放了我自由,但是如你所见,我选择了留下来......”她省略了一些细节,“我需要人类的荫蔽来逃过祂的视线,我暂时还不想放弃这个绝佳的对象。我将她的灵魂寄养在那个新生儿身上,在那个孩子长大之前他们会相安无事,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需要赐予她第二次生命。”
忒瑞亚纠正了一下她:“这位女士,有一点我得说明,暂且不论你突然善心大发想要拯救自己的宿主,就算我仍然是自由之身我也不会帮你的。我们好像并不是很熟,对吧?”
“但我们完全可以成为朋友,从现在开始。”女人朝他眨眨眼,看得出来她不太擅长示好,“你不会想要在这里呆到那个驱魔师去世吧?忒瑞亚?”
好,话题总算回归到恶魔们最擅长的商业交易上了,忒瑞亚总算满意了,他展露出完美的营业性笑容:“你可以叫我忒瑞亚,这是个假名字。”
“芙姬。”女人同样回以完美的笑容,“这也是个假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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