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药

之后的数日,明月庄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围绕在那个追随小白菜的指引投身入火盆的男孩子身上。这个可怜的家伙叫作毛蛋,他的名字由来当然就没有小白菜那样神奇,只是觉得贱名好养活,就这么叫着,到了要上学的年纪再改也不迟,明月庄里有的是这样的家庭。

小毛蛋的样子很好认,他的脑袋后面蓄着长长的胎毛,编成小辫子垂在身后扫他的屁股。寻灵的那天晚上,他的脸被化作了焦炭的兔子拥抱着,烧了一半的符纸来舔他的眼睛,他咯咯直笑停不下来,还有那正在融化的硬币,它们跳起来亲吻小毛蛋的脖子,他手舞足蹈,大概是硬币碰到了他的痒痒肉。

到了白天他就躺在床上,脸蛋就像一个大大的血窟窿,上面长满了脓包和水泡,棉布盖上去就会黏住,所以他就这么死尸般平躺着,没有任何遮掩,脓水混着血在脸上缓慢结痂,又疼又痒让他控制不住地要去挠,他的爹娘只好捆住他的手脚来避免挣扎再添新伤。

小毛蛋的母亲在一夜之间就愁白了一半的头发,面对突然降临在儿子身上的意外,这个女人的脑子里想不到任何办法,她也想不通毛蛋这么做的理由,所以她需要一个回答来定性这件事。

而能够提供这个回答的人,万金花,还坐在家里的床榻上津津乐道:“碧云天,碧云天 ,李得彩,咱们的十八代祖宗拜了几百年的吉祥天师,可这几百年当中,你知不知道有过几次碧云天?”

万金花指的就是当晚如河水般萦绕在腰间的彩色雾气,这被称为碧云天的吉兆预示着今年祭祀将会取得傲人的成果,也表明作为祭祀主持人的万金花得到了吉祥天师的认可。有一首传唱了几百年的歌谣为证:

碧云天,黄叶地,天师与我来相庆。

玉为床,金作米,红鸾花开吉兆来。

登临塔上九重纱,牛羊麦谷比天高。

心诚万事皆可成,身外之物都要抛。

天师圣言已明了,神婆传音你听好。

李得彩的手里攥着他收藏的一支古巴烟斗,那烟斗的外壁已经在他常年的抚摸下有了油亮的光泽,他浑黄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烟熏的痕迹,动了动嘴唇问道:“几次?”

“一次!只有一次!昨天晚上是第二次,就在我主持寻灵的时候!”万金花的眼珠都要爆出来了,“李得彩,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啊,有这么一次碧云天,你我以后都是要飞升仙界的人了!”

李得彩用他大拇指上的茧摩挲着烟斗,不动声色地回了句“嗯”。

这给了万金花莫大的自信,要将今年的拜神大会办得风生水起,令人难以忘怀。她在家里扳着手指头数:“九层纱还在织,鸡鸭牛羊备得差不多了,老季那里不着急,还要一个小药引子,麻子怎么还没送来……”

李得彩趿拉着他的拖鞋从万金花面前走过,小白菜跟在他身后模仿着他的样子,万金花朝李得彩那对有着厚厚污垢的耳朵问道:“麻子呢?他死了?还不送来?”

李得彩举起手里的那只古巴烟斗,凑到鼻前吸白粉似的闻,他平静地说道:“麻子说了,现在不好弄。”

“呸,偏偏这时候不好弄?谁信他。小孩还不好找吗?”

“哑的不好找。”

万金花吼起来,“又不是非得要哑的!李得彩你一天天胳膊肘往外拐是吧,这小药引子的事儿多少年了就是麻子的活儿,怎么你倒向着他?”

“嘿嘿……”

小白菜坐在地上看着他们,从舌头底下取出一枚昨晚捡的硬币来放在自己头顶,他看到李得彩捧着烟斗坐下嘟囔道:“这不有现成的吗?搞这么麻烦,还非要花钱。”

“你说什么?”

李得彩翻了个白眼,“我说麻子这几年要价越来越高了。”

“你缺那点儿钱?”

“什么钱不是钱?”

“李得彩,你比我还黑心呐。指甲缝里的泥你都能攒起来垒屋呢,毛蛋还没咽气呢你就盯上了,你是不是在哪儿把棺材本都存好了?”

“你也配说我?”

“我怎么不配?我做神婆这么多年治病救人,点悟开化,我比你有用的多!”

李得彩不再言语,他把那支古巴烟斗揣在怀里就要出门,又对万金花抛下一句:“麻子那儿太贵,找他麻烦,你有空看看毛蛋去。”

万金花太清楚李得彩的想法了,她的这个男人从年轻时就是铁公鸡的代名词,只是连她也没有想到,李得彩到了现在的年纪居然在购买祭品的时候也吝啬了起来。

万金花站在家门口对李得彩进行了长达十分钟的咒骂,每一个路过她家门口的人都听见了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但位列仙班的诱惑还是太大,在几分钟后就将她引向了小毛蛋的家中,在那个快要哭瞎眼睛的女人面前。

“天师在上,我们家是做了什么事惹得天师不高兴了,我们马上赔罪去,放过毛蛋吧!”万金花一进门,小毛蛋他爹娘就跪在地上求她。

“我说了,天师没有动怒,不然碧云天是怎么来的呢?”万金花首先纠正了女人言语上的错误,随后拨开跪在地上的男女,见了小毛蛋的脸就直皱眉,“呀,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且不说万金花是不是真的关心小毛蛋的伤势,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的确把她吓了一跳。

“婆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他怎么就往火盆里扑呢啊?!”毛蛋他妈呜呜地擦起眼泪来,万金花坐在床沿上装模作样地掐指算道:“作孽啊!”

“婆子,怎么说啊?”

“小毛蛋,那天晚上他也跟着小白菜捡地上的钱来着,是不是?”

毛蛋他妈忙说道:“是是是!”

万金花一跺脚,“糊涂了!小白菜是我向天师特求来的地童子,他捡硬币是替天师聚福,你小毛蛋无名之辈,捡了硬币是受不住这福气的哟!”

“啊?婆子,婆子,我们小毛蛋什么也不懂,他就是看着好玩才捡的……”

万金花脸色一转,将毛蛋他妈扶起来,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我没说是小毛蛋的错,天师仁慈,不知者不降罪,小毛蛋这啊,是遭小鬼呢!”

“小鬼?怎么会有小鬼?”

万金花压低了声音,“捡钱的不是小毛蛋,是小鬼呢,小鬼附上了毛蛋的身,要抢走咱们分给天师的福,天师慧眼识真身,这小鬼最怕火,所以用火给小毛蛋驱鬼呢!”

毛蛋他妈听了吓得捂住心口,毛蛋他爸这时候终于开口道:“那现在怎么说啊?”

“现在啊,诶哟我得再看看。”万金花抓着小毛蛋的胳膊翻来覆去地看,麻绳在他手腕上都勒出了印子,万金花就指着印子道:“我看呐,这小鬼还在孩子身上呢!”

“天师都驱不走?”

“呸呸呸,天师早就制服这小鬼了,只不过小孩子身体弱,叫那小鬼占了便宜,留了个皮囊在小毛蛋身上呢,要是不除了,小鬼皮囊就把小毛蛋的皮囊给换了,以后这孩子就是披着人皮的鬼了!”

这下毛蛋的爹妈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二人立马跪下求她:“婆子,你得帮帮我们啊!”

“我这不就是来帮你们的吗?”她的衣服内袋里飞出一张黄纸,小白菜忽然从门口跳进来,呈上一根点燃的香。万金花用这香在黄纸上烧出一个小洞,这小洞并不扩大,而是在黄纸上如一支笔游龙走蛇般地画了一个圆出来,万金花摸出一枚硬币,正正好好能放进黄纸上的窟窿。

“看!它就是借着钱币作祟呢!”

“那婆子,有什么法儿能把它除了呀!”

“要想除它,就要抓着根源,钱币就是根源,你们快点把家里的钱币全都拿出去埋咯,小鬼皮囊跟着钱币也就离了小毛蛋的身,再等我做一场法事擒住它,你们去看埋在地里的钱币不见了,小毛蛋就好咯!”

“好!好!好!”

他的爹妈毫不迟疑地信了。白了头发的女人和枯树干一样的男人在家里翻箱倒柜,从旧木箱和床板底下找出来不知道何时藏好的钞票,还有女人耳朵上的银耳环,那还是她嫁人的时候打的。他们找出来的东西实在不多,又怕起不到应有的效果,就把还算新的衣服鞋子也全都移出了家门。直到这里只剩下四面白墙和一个红彤彤的孩子。

那时候李春生与金铃儿和银铃儿在午间的田埂上相遇,他的脸色比起寻灵当晚已经好了很多。万金花的这对双胞胎女儿信守承诺,在李春生面前闭口不谈当日的事。直到李春生问她们:“你们昨晚睡得好吗?”

这两个机敏的姑娘才确定了这是可以谈论的信号,金铃儿告诉李春生:“没怎么睡,我们想了很多事,春生老师要听吗?”

“好啊。”

他们一起朝着毛蛋家的方向走去,银铃儿每走几步就要转过头来看看李春生有没有跟上,田埂上还有许多没收拾完的秸秆,金铃儿在行经一个大草堆的阴影时开口问他:春生老师,小毛蛋为什么会掉进火盆里?

“你们觉得呢?”

“春生老师……”金铃儿压低了声音,好像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害怕和不确定,她又开始颤抖起来了,“我看见是小白菜……”

“小白菜指着火盆,毛蛋就掉进去了!”银铃儿立马补充道:“我早说了那小子不完全是个傻子,他坏着呢!”

“可是你们的弟弟与小毛蛋有什么仇怨?要这样害他?”

“没有仇怨呀,但他是个坏种,做坏事是不讲道理的。”

银铃儿的“坏种”结论很可能是日常相处中得出的真理,对此李春生并没有发表意见,他顺着银铃儿的话说下去:“你的意思是小白菜是天生的恶人?”

银铃儿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是性恶论的支持者,“春生老师你说了,人的善恶好坏是在环境中培养起来的,他不是天生坏种,却是被养成了一个坏种。”

“他是被人带坏的?”金铃儿问。

“他是被我们妈带坏的!”

“那是谁带坏了妈?”金铃儿抛出这样一个问题,塞进银铃儿的喉咙里让她哑了火,她想要沿着这个问题去溯源万金花的行为逻辑,转过头向自己的历史老师寻求帮助。

李春生没有立即回应银铃儿的疑问,他将这个问题放在了更长远的尺度上,“你们学得很好。要不要试试站得更远些?”

“还要更远?”

“更远。不管是时间,空间,还是身份,都更远些。一点课外作业,再多想想吧。”

李春生对这两个姑娘的充足信任不是空穴来风,如果说老校长在李春生身上看到中学的一点光,那么李春生眼里的光就来自于金铃儿和银铃儿。

五年前,李春生在他的第一堂课上写下:“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底下就传来一个学生的提问:“老师,你走错教室了,我们这节是历史课,不是语文!”

这帮学生们哄笑起来,在新老师的课上拆台已经是他们习以为常的事,李春生对此不予理会,他点了后排一个低着头的女孩的名字:“李小枝。”

学生们瞬间安静下来,那个叫做李小枝的女孩成为了所有人目光的中心,她畏畏缩缩地站起来,眼神不断环视着周围同学的神情,“老师……”

“嗯,李小枝同学,请你回答一下,这句话的出处是哪里?”

这个女孩子头也没抬就摇了摇头,“老师,我不知道。”

“那就将它读一遍吧,小枝,抬起头来。”

李小枝紧张得发抖,知道所有人都在等她就更加胆小,这让她的声音小得需要人打起精神去听,她磕磕巴巴地念着:“人……人固有一死,或……或重于……”

方才率先起哄的那个男孩子开始掩着嘴偷笑,在心里盘算着捉弄人的诡计,李春生的眼神一瞥就定格在他的身上,他并不像中学的其他几位老师一样开始严肃的训斥,他的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那个被注视者却莫名地感受到李春生身上不容撼动的权威,他像一条刚被呵斥的家犬一样收回了不怀好意的眼神。

李小枝读完了,她正想坐下的时候李春生问她:“小枝,你能看得清黑板吗?”

“老师……我能看见一点。”

李春生指着第二排的一个位置说道:“你们两个的座位应该换一下,现在。”

“现在?”

“现在。”

这个新来的历史教师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来做这件事已经让起初调笑的念头转为千头万绪的猜测,我曾提醒他在明月庄与众不同也时常会带来危险,李春生对此只报以淡淡的微笑。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颗陈皮糖来嘉奖李小枝,“你念得很好,小枝。”

那女孩对这奖励受宠若惊,她再次环顾了周围才战战兢兢地收下它,李春生说他确实看到了李小枝的嘴角挂上片刻的微笑,很快就藏在了她粗糙的皮肤下看不见了。而那个男孩子的眼神里现在充满了羡慕,他在自己的座位上抻长了脖子去观赏李小枝手里的展览品。

“那么现在……”李春生将众人的目光牵回到他的身上,“有谁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吗?”

“老师!”那个男生举起了手,“我知道,是《史记》!是司马迁!”

他平等地得到了奖励,李春生用两颗陈皮糖的成本得到了一群积极又听话的学生,他的课堂终于切入了正题:

死亡。

“在历史的尺度上,个体的消亡微不足道,但我们后来的人站在这个尺度上去回望历史,就能发现恰恰是这些渺小的个体带领我们见证了重要的历史节点。所以,一个人的死亡是轻是重,与他的处境息息相关。翻到你们课本的第五页,妇好墓当中的这几具殉人骨骼,他们生前可能也只是小人物,他们的死在当时轻于鸿毛,但在四千多年后的今天,却为坐在教室里的你们揭开了商代奴隶制社会面貌的一角,就像你们在过年的时候,听到的第一声鞭炮。”

我曾问过李春生为什么要教历史而不是别的科目,他靠着门框望向远处耸立的高塔说,“阅读历史不用关心明天。”

他大概把自己看的比羽毛还要轻,还要小,我并不希望他这么想,但我笨嘴拙舌,想不出什么好话来安慰他,只是炒了点栗子让他带回去吃。他还说我像在哄小孩,我说我哄的明明是他。

那堂课上的内容并不算多,但李春生讲的很仔细,“在那个年代,人们相信生活中的一切都需要听从‘上天’的旨意,遵从占卜给出的吉凶结果行事。我们从现在的甲骨文资料当中已经可以得知,商王会询问负责占卜的贞人,某日是否适合征战,某日是否适合封赏。到了更加重要的日子,人们就会举行大型祭祀,献上更多的祭品,向天发问,寻求指引。”

下面的一个学生说道:“就像我们祭拜吉祥天师一样!”

李春生写板书的手顿了顿,“不太一样哦。”

“哪里不一样?”

“这里,历史上商朝的占卜所问的‘天’,更加类似祖先,而不是一个完全高于凡人的神明。吉祥天师他,却不是我们的祖先。”李春生看了看时间,放下了手里的书,“另外,商朝占卜的目的是询问事件的走向,协调日后的行动,做好准备或防御工作。”

“那吉祥天师比天还厉害呢!他给我们赐福!我们是他的血脉,以后都要一起成仙的。”

李春生的课堂被打断了,他听着学生们的议论并不感到多惊讶。生长在明月庄的人很难不受到信仰的感染,他也没有急着把话题掰回到课本上,“看来你们都非常熟悉吉祥天师。”

“熟悉啊,难道老师你不熟悉?”

“我当然熟悉,我要看看,你们是真熟悉还是假熟悉。”

那个孩子颇有自信地喊道:“当然是真的!吉祥天师的故事我倒背如流!”

“倒背就不必了,请这位同学给我们讲讲吧。”

这个孩子当然是愿意的,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挺胸抬头,腔调做得足足的,将一个说书人的模样模仿的惟妙惟肖。孩子口中的故事与万金花在季有兰面前所说的那些一模一样,已经是李春生耳朵里听烂了的东西。

那个孩子在一片欢呼和掌声中坐下,李春生却告诉他:“你没有讲完。”

“我讲完了。”

“你讲的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是万婆子,万婆子给我们讲故事的时候都会说这个,我们都听过的,我没骗你。”

李春生擦了擦眼镜,“我知道你没有骗我,万婆子也没有骗你们,但她没有讲完,这个故事还有后半段。就写在《千年万代引》上,你们有了空大可以去查。”

学生们都直起了身子,他们中的大部分的确在万金花家的院子里看过她绘声绘色地讲述吉祥天师诞生时的传奇,但李春生口中的后半段却被万金花刻意藏了起来:

李哲在无名的神像前祈愿之后八十一日都没有任何改变,终到了第八十二日,他梦见一身形高挑的男子,周身金光笼罩,立于他的榻前。那男子抬手便在书生面前幻化出一副市井烟尘图景来,书生观之,上有叫卖小贩,簪花妇人,追闹孩童等,皆是自己平日俯首书案而错失美景者。

书生叹:“某何尝不知自己是尘世中人,而今困于书卷,难以得见啊。”

“学已有所成,唯欠缺一点红尘气。既要为生民立命,不到众生中去,又如何能眼界通明?”

书生将此话在心中默默回味了数遍,那男子周身金光缓缓褪去,显出一个头戴如意冠的出尘道人模样来,书生惊觉这男子形象竟与自己那日塑于栗子树下的神像如出一辙。

书生将要起身叩拜却动弹不得,男子已转身往门外走去,落下一句“往尘世,见真知。”便没了踪影。

此时书生才终于从梦中醒来,见自己仍在家中破榻上,屋中屋外并无梦中男子,只栗子树下神像如旧,抬头望去,栗花满树。

随即听得不远处有唢呐锣鼓之声,望去见一送亲队伍,抬着花轿正路过此地,一阵南风吹面,看的是万物更新。书生竟随着队伍去了,走出二里地也不曾回头,直到这队伍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书生才惊觉自己已置身喧闹集市当中,小贩妇女孩童,竟与梦中那男子示过的完全相同。

此后两年间,书生于此地流连,遍访山川,也与当地百姓同吃同住,知晓了诸多此前从未了解之事,有民生疾苦,亦有节庆乐事,顿觉往日所写文章,文采有余却过于飘飘然,如头顶浮云见之叹之,而不降甘霖至旱地,那梦中男子所言非虚。

又一年科举之时,书生洋洋洒洒一篇文章,鞭辟入里,针砭时弊,与早前较之已然脱胎换骨。待到放榜时,他果真金榜题名。

学生们听完仍抬头看着李春生,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个故事已经结束,其中几个回过神来,“吉祥天师好厉害。”

“为什么这么说?”李春生问道。

“吉祥天师点化了李哲,没有吉祥天师就没有我们明月庄了,不是吗?”

李春生说:“不对,同学们。”

“哪里不对?”

“根据这段记载,如果李哲在梦中见到的人形真的是吉祥天师显灵,你们也应该注意到那句学已有所成,谁来说说学有所成的意思是什么?”

一个坐在第一排的姑娘举起了手,“意思是学习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对呀,这是李哲能够取得功名的前提,他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空喊口号的人,他有真才实学,只是被限制在了书页上,而这是他自己读书得来的成果,并没有吉祥天师直接参与。他要是光靠着天师的点化就碌碌终日,难道功名会掉到他的脑袋上吗?更何况他求的,并不是金榜题名,而是指点迷津。他要的是方法,而不是结果,结果是他自己挣来的。”

学生们都对李春生的话保持质疑似的沉默,我曾指责他过于大胆,在自己职业生涯的第一堂课上就靠近明月庄信仰底线的边缘,这很有可能让他过早地成为众矢之的。

李春生接着说:“所以我认为,归根结底是李哲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付出了足够的努力,才得以梦想成真。至于吉祥天师……”他没有对学生们直接否定这位神明的存在,“他指引了李哲,就好像竖起一块路牌,走哪条路,要不要走下去,就是李哲自己的决定。他游历四方靠的是自己的双脚,他的文章也不是吉祥天师帮他写的,这是属于李哲的成功,属于人的成功。”

“可他给天师修了庙!明月庄就是这样好起来的!”

的确,当年李哲衣锦还乡,创作了八首赞颂吉祥天师圣名的歌谣,并组织当地的父老乡亲修建起一东一西两座天师庙。吉祥天师的大名从此在明月庄落地生根。明月庄的繁荣也由此开启,这是李春生和我都无法反驳的事实。

忽然,下课的铃声将教室里的空气撞碎,我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李春生,避免课堂的内容滑向不可挽回的深渊,质疑吉祥天师的功劳在明月庄是绝对危险的话题。

那些学生们在课后的谈笑间就把李春生的大多数话都抛在脑后。只有中学那位瘸了一条腿的老校长在李春生身上看到了朝阳般的热忱,她在教室的后窗户外面隔着玻璃凝视着李春生的眼睛,好像在明月庄看到久违的太阳。

那以后吉祥天师与李哲的完整渊源成了李春生课上必要提及的一部分,学生们听完的反馈不多,但李春生仍然一遍一遍地去讲,事实证明李春生和老校长的期盼并不是竹篮打水,两年后他终于听到了那个等待许久的问题:

“老师,所以吉祥天师是引路人,而不是许愿池,对吗?”

李春生转过头去,看到的是一张圆润饱满的脸,以及坐在前一排与她长相几乎一样的姐姐。

“很好的比喻,银铃儿。”李春生赞扬道。

质疑的种子在那时就已经埋下,这对双胞胎由此开始思考祭祀与信仰的真正含义,李春生告诉她们:“金铃儿,银铃儿,我们信神拜神,是为自己的行为赋予意义,这没有错。但无论信什么,都别忘了人。如果信仰要以残害生命的方式来实现,那么它注定要被摒弃。神明亦是人的造物,他们为了人在普世的幸福而存在,不要背道而驰。”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是个冒险的赌徒。

金铃儿问:“春生老师,小毛蛋会死吗?”

李春生只能告诉她:“老师不是医生,老师只能希望他逢凶化吉,早日康复。”

“那你呢,春生老师?你好点儿了吗?”

“我?慧慧姐不是说了吗?我长命百岁。”

等到万金花再次前去小毛蛋家里时,这个孩子正躺在床上艰难地抽搐着,他的爹妈整日在家中供奉的吉祥天师神像前跪拜,嘴里念叨着天师保佑的话。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毛蛋的情况更差了,连神婆子也忍不住叹气,她转而改换了神情凑到毛蛋妈身边耳语:“毛蛋他妈呀,这小鬼心太狠,他是非要拉上毛蛋一块儿走哇!”

毛蛋妈听了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在跳动,“婆子!婆子!你帮帮我们!你去求求天师!帮帮我们啊!”

万金花作势先扶住了这个激动的女人,“你慢慢听我说啊,恐怕毛蛋福薄,是留不下来了!”

头发花白的女人登时张大了嘴发出一声断断续续的“啊——”,就仰头往后一栽晕死了过去。

“诶哟!我还有话没说完呢!”万金花的眉眼都挤在一起,两手直拍大腿,“毛蛋爸呀!你要是还行就听我说!”

“说……你说。”枯树干一半的男人站在那里,两片嘴唇也阿巴阿巴地翕动着。

“毛蛋是留不住了,天师他老人家本不能干涉生死的事儿,但看他实在可怜于心不忍,便托梦于我说了,格外开恩可以收毛蛋过去呢!”

“收毛蛋过去?毛蛋,去做天师的童子吗?”

“啊……对呀,毛蛋,去做天师的童子!你高不高兴?”

他太高兴了,以至于没等万金花把最后一个字落下就跪在地上磕头感念天师圣恩。

“他爹呀,我还怕你不肯呢。”

“有什么不肯?”

“天师说了,小毛蛋可以去做天师的童子,但要做祭神的药引子,你肯不肯?”万金花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袖子露出自己的臂膀,跪在地上的男人看到她的胳膊上赫然有着九条红肿的道道,这九条红肿的痕迹分明组成了一个“药”字。他伸出颤抖不止的手想要摸一摸,却被万金花一下打回,“摸什么?你就说,肯不肯?”

“肯,有什么不肯的?”

“那她肯不肯?”万金花指了指晕倒在地的女人。

“有什么不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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