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不知道容周行讲课的话题是怎么从《中庸》劈叉到《道德经》,又从《道德经》劈叉到“传统文人对自我形象的理想化想象”的。
反正他也听不懂。
江秋仰望容周行的时候,他的自卑来自于很多个方面。
他没有受过一天正统式的读书人教育。金陵盛行的风雅、正统的经书,他一概不通。他们在萧家谢师宴上见到的曲水流觞,容周行见惯了,才会觉得那样的东西从金陵搬到北方是东施效颦。江秋却不一样,在他的少年时代,他要与野狗争食,进了丐帮,也要与人争食,他见都没见过的精致仪式,却被容周行笑作粗制滥造。
还有宴席上的射艺、投壶、诗词唱和。
那些他不曾见过的新鲜事物,他本性地想好奇想一探究竟,但一想到那些哄闹的人群可能都是容周行眼里的跳梁小丑,他就畏缩不前了。
他和容周行之间差的何止是八年的岁月。
江秋聪明又通透,若是不对容周行心存妄念,他大可以跳窠臼,看明白一个人过往的经历,尤其是出身早已不可更改。他在命运的洪流里奋力一跃,跳上容周行掌舵的这辆大船,辗转至今,无论成败,做的已经是逆天改命的事。
只是他从敏感的少年时期开始相伴的妄念已经在骨血中生根发芽,他的一举一动都由容周行牵引。
他不希望容周行看不起他。
但他又太年轻,只有一腔无能为力的孤勇,还攒不够让容周行平视他的底气。
他有时恨不得把一切都捅穿,把自己的爱意昭告天下,有时又唯恐容周行发现了他藏匿至今的爱意,为能够默默跟在容周行身边心满意足。
散学的时候,容周行在收拾书本。
江秋两手空空地来的,他于是跟在容周行身边,把桌面上的书依次垒好。他半个身子都拢在容周行的阴影里,这是一个让他舒适的角度,他能看见容周行的小半张脸,从背面。
“老师,楼间月昨天被劫走了。”江秋说,他想过很多个回避这个话题的话术,张口时却还是直切要害,“萧老爷收到消息的时机太巧合了,我想不通北燕为什么会主动给我们放出那样的消息,除非是楼间月从中作梗。”
容周行一语双关:“楼间月什么都跟你招了?”
江秋垂眼,笑意很清淡:“是我自己猜出来问他的,不算他主动招供。”
容周行把书袋跨在肩上,回头看江秋,江秋于是猝不及防地撞进容周行的眼睛里,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江秋。”
容周行叫他,他凝起目光看人的时候,是很有威慑力的。
“萧老爷那边收到的消息是楼间月刻意放出来的。楼间月……用了三年,进度远远超过我们最初的预期,他已经进入燕京的中枢权力了。这一次是长公主面前有人怀疑他不干净,让他走一遭大梁自证清白。”
“我们追杀越狠他就越清白?”
“对。夜行人在非常强大的同时也非常自傲,他们既然认定从楼间月自北燕启程开始从未联络过大梁,也就会如实像长公主汇报他的忠诚。”容周行说到这,很轻地笑了一声,“但楼间月可不是什么善茬,他自己一来一回脱了层皮,他在北燕的政敌也别想好过。他放出来的消息首先是一盆泼回去的脏水。”
“其次呢?”
“其次……我没有和楼间月单独碰过头,我只是猜测,楼间月是情报世家出身,如果没有他的授意,这个消息不太可能恰好途径萧氏,并传递给我的。所以,我猜测……这个消息是楼间月真的想要告诉我的内容,北燕内部已经动了出兵的打算。”
当年跟随太祖开国的十二功臣,江秋到如今,已经见识了其中的好几个姓氏。其中,有萧氏这样,长辈经营古董鉴赏生意,两个小辈一文一武,各自有所成就的。也有楼氏这样,三代单传,到楼间月,做了最顶级的探子,在敌国孤身犯陷。
瞻仰不及。
“还有什么想问的?”
其实刚刚江秋什么也没问,都是容周行自己在说。
容周行这会看着垂着眼一动不动的江秋,觉得这孩子的心思实在不好猜。他原先以为是楼间月这件事自己瞒他瞒得狠了,江秋心里有情绪,才主动跟他解释背后的因果,殊不知一长篇解释说完,也不见江秋有高兴的样子。
他把自己知道的,猜测的,都条分缕析拆开同他说过了,再不高兴,他就也不知道怎么哄了。
容周行独断惯了,没人能掺和他事前的决定,事后愿意哄两句,那还是他把江秋当弟弟在照看了。
江秋心里好气又好笑。
他现在不管说什么,怎么说,都注定是在和容周行鸡同鸭讲。
“我想问……你当时点名让我去审楼间月,你是那个时候就不准备瞒着我了吗?”
“这是什么问题。”容周行有点好笑地弯起眼,拿卷成筒的书卷在江秋脑袋上敲了一下,说,“虽然我不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但是的,对于你,我从来没想瞒到底。”
江秋在那个瞬间雀跃地感到自己轻飘飘地就要浮起来。
张嘴就能吐出幸福的泡泡。
他一天一夜的反复自我撕扯,原来只是想听容周行这一句话,想听容周行说,他不是恰好太聪明,猜出来容周行要藏起来的真相,而是容周行一开始就没想瞒着他。
这对他很重要。
刚刚江秋还在告诉自己,你要更努力,变得更强大,甩脱现在这样的无能为力,早点追上容周行的脚步,堂堂正正地保护他。
现在,容周行一句“我从来没想瞒你”又把他打回原型。他忍不住反复琢磨这句话的语音语气语调,琢磨一遍,就在心里偷着乐一遍。
他心性不定,朝三暮四,刚刚还在励精图治。这会又安然地享受起容周行从指缝里漏给他那一点纵容和特殊待遇。
江秋总以为自己撑得住、装得好,殊不知他心底的妄念就是他容周行这些漏下的纵容里一次又一次被浇灌,早晚要破土而出。
入夏之后,北境军全军戒严,天问负责的情报工作改为一日一次简报直呈帅帐,五日一次布防集议上的例行汇报。
但这段时间,江秋很少在灞州府,他被容周行支出去,一直在灞州内部的粮道间颠沛流离。天问的每日简报照例会抄送他一份,他在一份又一份的文书中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其实跑粮道这件事江秋并非生手,他早年在泸县的时候,丐帮管的就是吃得饱和睡得着两件事,算各地米价高低,买进卖出的差额,都是他往常要做的。
泸县的粮价一如既往在灞州数一数二的贵,江秋带队运一批粮食到泸县,宋却亲自出来迎他。泸县营同样全军戒严,宋却来的时候刚刚亲自巡防一圈回来,才解了甲。
过去几年他们情报往来不少,只是江秋在灞州府,宋却非故不能离开泸县,不常见面。
宋却笑眯眯地过来,揽住江秋的肩:“戒严时期全军禁酒,今儿没法陪你一块喝几杯,只能晚点叫上芰荷,我们找个酒楼简单吃两个菜,算是欢迎你时隔多年,重新回到泸县。”
萧芰荷在训完几个半夜摸出去找乐子的兵油子之后,是满脸煞气披着甲来的,她一进酒楼,叽叽喳喳的一层瞬间噤了声。
宋却从二楼的包间探出头来,有点无奈地笑了下。
“她不是来找麻烦的,一起吃个便饭,掌柜的你不用紧张……哎,我们付账,我们付账,你也不用给我们加菜……”
宋却一边安抚紧张地攥着菜单的掌柜,一边用眼神示意萧芰荷跟自己上楼。
三个年轻人吃饭很快,没那么多虚架子,吃完了,话题就不自觉地转到了眼下的战局上。萧芰荷是个工作狂,当场就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地图,摊在桌面上。
江秋说:“燕军的主力一定会放在灞州府,泸县和周围几个小城池顶多是应对突袭,不见得会有很大的压力。”
萧芰荷谈及战事,毛毛躁躁的边角就隐下去,露出坚硬的芯子来:“行军打仗和情报收集不是一回事,打个比方。”她冲着江秋比了个收拢的手势。
“你收集大量情报信息之后,最终会根据这些信息得到一个唯一的结论,你判断对了就是对了,错了就是错了。但是行军打仗不一样,尤其是这次防守类的仗。整个北境——无论是灞州府还是泸县,都是连在一起的一条防线,即使主力不攻打泸县,一旦泸县被破开了防线,灞州府固若金汤也没有用。”
江秋盯着铺开的地图,目光凝着,似懂非懂。
宋却在一边举着空杯,杯里是水,看着他俩温吞吞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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