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何主薄这条线往上查,最关键的还是北燕时隔三年突然有所动作的原因。涉及外国,就不再是天问纯粹的情报收集工作,是要一并通报北境军的。
江秋一头栽了进去,每天好几道都有天问的黑色人影在他的窗前起起落落。直到有一天容周行从北境军集议回来,到太守府时已经是后半夜,却看见江秋屋子还亮着半边灯。
容周行敲窗户说:“早点休息。”
里面没有声息,只是悄悄暗了灯。
容周行能感觉到,江秋跟他关系亲,但在和他相处的时候始终有些拘谨。这一两年,他偶尔会反思,是不是自己当初处决丐帮的手段太厉太快,直接把江秋长大的家拆散了,吓到了江秋。
以至于江秋缩进了壳里,拒绝向他展示柔软的自己。
毕竟,和至今还相信一切矛盾冲突都是可以通过恰当的调停解决的大梦想家季怀仁相比,江秋成熟清醒地几乎像是没有少年时期。
容周行想,他还没死透,有他在,季怀仁可以保有一点理想主义,江秋也可以不这么早成熟清醒。
他想让江秋知道,他也是可以耍点赖、耍点小脾气的。只是江秋永远不回应他指缝间偶尔漏出的温柔的纵容。
恰恰是如此,江秋越来越频繁地让容周行想起少年时代的自己。
金陵四大家之一容氏的嫡出公子、三元及第、宫中讲学。这是容周行世人皆知的光鲜履历。
只是这位背负盛名的容公子在昭文二十年悄无声息的陪同三皇子北上灞州之后,他的光鲜似乎已然成为封存在史册中的一篇旧档,人们提完光鲜的前半场,总要再接一句“可惜了”。
自太祖开国,立十二功臣像,这十二个姓氏经历三朝的权力侵轧,部分做大,部分出局,最终形成了先如今金陵四大家族的世家格局。
陈、容、李、关是金陵城里谁见了都要低头的四个大姓,垄断朝廷选官不算,昭文帝尚在壮年,这四大家却连带着垄断了昭文帝的后宫。
除了李氏□□无人,胡荣妃养了皇长子季怀景,其正妃正是陈氏女,容贵妃养了二皇子季怀肃,关贵嫔宫里一个婢女被临幸,养了三皇子季怀仁。
强势的世家成为了悬在壮年的、心有壮志的皇帝颈侧一把让他不能安睡的利刃。
先如今昭文帝尚且在世,他不迷信下面人吹捧的那一套万寿无疆,于是总总想,等到有一天自己撒手人寰了,膝下这几个各自被母族掌控着的孩子,有谁能堪当大任呢?
昭文帝很擅长制衡之道,他在前朝对大臣们没有明显的偏向,在后宫对几位娘娘也没有对谁特别上心。
因此,他许给容周行宫学讲学的位置,根本不是传闻中给贵妃娘娘的尊荣。
恰恰相反,是因为昭文帝亲自看过容周行殿试的卷子,那张卷子的题目是“天下无亲”。
陛下身边有一个从小伺候的老太监,姓邓。
邓太监知道许多皇城里独一份的秘密,譬如容公子和昭文帝的私交远比世家想象的要好,譬如一君一臣某次秉烛夜谈至天明,他在天亮时进门换燃了一夜的烛火,恰好听见昭文帝问容周行说:“朕的儿子们,你觉得谁最能继承朕的大统?”
邓公公小跑的脚步顿住了,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能听的,于是隐到了厚重的帘子后。
容周行说:“皇长子很有诗文上的才情,但才情高,心气也傲,眼里看不见民间疾苦。二皇子……被姑母和容氏惯坏了,不匡正,他连守成之君都做不了。”
昭文帝朗声而笑。
“只有你敢在朕面前说朕的儿子们不好。”
昭文帝这时还没想起,自己三儿子季怀仁,一样是大统名正言顺的继承者。是容周行的话提醒了他:“臣最喜欢三皇子,不过臣喜欢只是因为三殿下在深宫里长大,却长出了一副端正的性情。”
“但臣觉得陛下也应当喜欢。”
“三殿下和前两位殿下不一样,他是关家的弃子。”
昭文帝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容周行已经附身长跪在地。
东方渐晓。
“容卿啊……”彻夜未眠的帝王像是刚刚醒来的雄狮,混沌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他的胸腔震动,笑起来,“容卿啊,多少次,我都不敢信你的容姓是金陵容氏的容。”
四年后,从来寂寂无名的三皇子季怀仁成年就藩,远赴北境。整件事唯一让人略为侧目的,是昭文帝明旨,让容周行跟随三皇子就藩。
容贵妃在宫里闹了三回,终究不能抗明旨。
这一年是昭文二十年,在金陵烟雨中长大的贵公子容周行第一次踏上北境荒凉的土地。昭文帝落下对弈世家的棋盘上的第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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