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叶就是这样一座悠闲的城市。
宫溯宁打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混入排队唠嗑的人群中,装出一副融入其中的样子。他旁观这个世界,喜怒哀乐都令他感到亲切,他却近乎永久地失去了它们。
“小伙子生面孔啊,要来点什么?”
他看着玻璃展柜里各式各样的糕点,心下迷茫。这些甜丝丝的味道他都不喜欢,隐约能勾起他某些令人头疼的回忆。
“咱们店都是皇城老师傅的手艺,闭着眼睛选都不会错。咱们这儿的招牌是酥绒糕,就是传说中皇城那家最大糕点铺的明星产品!小伙子要不要尝尝?”
他低声说:“那就每样都来一点吧。”
要是太甜太腻不好吃,他可以留给......给谁?
头痛病又开始发作了。他沉默地付了钱,拎起袋子朝雨中走去。浮叶城内有大大小小的河流,他站在人行桥边,抬头打量着陌生的路牌。
不远处码头上的船夫在大声吆喝着,他知道这是为了那个噱头,被吹捧已久的雨中行船,以及那个穿越爱情桥的传说。他麻木地看着一对被忽悠的小情侣高高兴兴交了船票,去进行一次毫无意义的旅行。
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知道,街边报刊亭躲雨的那个女人是神谕阁的决策部秘书,是这个月的监视轮值。他很羡慕那人的异能,实用,关键时刻能发挥出极大潜力,关键是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他一路径直回了家。那个女人跟到楼下便随意找了个地方蹲守,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个地摊上买的面饼。他站在楼道的窗台边向下看了看,视野可及范围内有三个神谕阁成员。
手里的糕点在逐渐冷却,他垂下眸子,捏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嚼着。
果然跟他想的一样甜腻。
他把盒子收好,上楼,走到自己的新家门前,拿出钥匙准备开门。
这套房子是他入职神谕阁后分配的屋子,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必需的家具,连灶也不曾用过。几百年的牢狱之苦让他失去了生活的热情,一切吃穿用度从简,导致连这个所谓的家也仿佛只是个杂物间。
钥匙转动的声音在空荡荡的世界显得格外清晰。宫溯宁在开门的瞬间看见一个黑影从窗边闪过,下一秒他就面无表情地把小偷按在窗台上。
“啊痛痛痛......哥们我真不是小偷,我以为这间房里没有人,想来暂时落个脚......呜呜,求求你不要报案......”
“不需要报案,我就是神谕阁的。”
嗯,虽然暂时还是观察对象,但这句话本身并没有错,他想着。
宫溯宁一把扯下小偷的面罩,随即一愣,目光在那颗艳丽的红痣上停留一会儿,才看见他从眼角滚下的泪水。
这就......哭了?
他轻轻松开手,想着是不是自己过于粗暴,没料到小偷乘机脱离他的掌控,跳上窗台,露出一个沾满泪痕的大大微笑。
“谢了哥们,本人先走一步.......”
“我是神谕阁的重点观察对象,楼下有至少三个便衣,你请自便。”
宫溯宁冷静地歪歪头,说完便转身,胡乱擦了擦蒙尘的桌子,把糕点盒放在上面。他听见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便知道小偷已经听懂他的暗示。他默不作声地从角落里拿出两张塑料凳子,摆在桌边。
“哥们你这屋子也太简陋了,我真不是小偷,我要是小偷早去偷那些大户人家了......”
“你要吃糕点吗?”
“啊?”
小偷眯着眼睛看着他,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于是他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呃,这......不太好吧......”
“你要是也不吃,我就只能扔掉了。”宫溯宁提起袋子,被另一双手急急按下。
“没有没有,我其实特别喜欢吃糕点。”小偷睁着一双漂亮但微微涣散的眼睛,傻傻地笑着,“但你看......我们这情况还挺特殊,哥你能不能不告我?”
宫溯宁坐在塑料凳子上,闻言抬起眼,只说了一句:“看情况吧。”
小偷便僵直着坐下,打开还留有余温的盒子,吞了吞口水。
这运气说坏也坏,说好也好。他怎么就非法闯入了别人的住宅呢?他一直以为这是间毛坯房,于是把这里当成一个落脚点,没想到碰上了主人。说运气不好吧,他人生中还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糕点,以至于他狼吞虎咽,差点噎着。
旁边适时递过来一瓶水。他咕噜咕噜喝了几口,觉得自己缓过来了,才紧张地看着在对面观察自己的男人。他能感觉到男人的视线在自己脸上逡巡,不敢开口,生怕说了什么让男人不高兴的话,让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露出不耐的表情。
“好吃吗?”男人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这个。
他急忙点点头,表达自己的感激:“好吃,谢谢哥的招待。”
“嗯。”男人顿了顿,才想起该问什么,“你说你不是小偷,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屋子?”
“我以为这是间空屋,想找个地方落脚,但没想到......”
“你没有住的地方吗?”
“呃......”青年犹豫一瞬,似乎明白情况不会变得更糟糕了,才慢慢地说,“我确实没有固定的落脚点。”
“你是通缉犯。”宫溯宁肯定地说,向对方亮了亮自己的终端,“凌默,罪名故意伤人,被判三年的有期徒刑。三年不是个大数字,但你执着于逃离监牢,我猜你的异能等级很低,低到三年已经占据你人生中大部分。”
“......我不叫凌默。”青年吞吞吐吐地说着另一个话题,“我叫凌焓声,凌默只是我工作时的化名。”
“为了躲避牢狱之灾,你宁愿一直过这种东躲西藏的生活吗?”
宫溯宁问出这话后皱了皱眉,似乎在怨自己问了个无用的问题。他很快调整了问法,语气也变得平和。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要是你有朝一日被抓住,就像今天这样,你的刑期会延长。”
“那我只能自认倒霉了。”凌焓声自嘲地笑笑,“明眼人都能瞧出这不是我干的,但总有人眼瞎。”
“的确,你的异能水平伤不了一个神谕阁高级技术员。这么说是栽赃陷害?”
“我哪儿知道啊?我就是在人才市场坐着,就有一群人来抓我。我反复强调案发时刻我就在那里一直坐着,他们偏要说我埋伏在那个人下班路上暗杀他。”
凌焓声的语气听上去很像在撒娇。宫溯宁揉了揉耳朵,在终端界面上点了点。
“你说你之前在人才市场,是想找什么工作?期望薪资多少?”
“啊?”凌焓声摸了摸脑袋,“做什么都可以,包吃住就行,我的要求没有很高,但还是没有人要我。”
他的声音弱了下去:“可能是因为我异能等级不高吧。”
宫溯宁手指点了点桌子,开口道:“我需要一位管家,帮我打理屋子,挑选家具,陪我聊天......做这种类似的事,不需要异能,包吃住,每月3000基础币零花钱。你可以做到吗?”
“当然可以!”凌焓声从凳子上弹起,又坐下,“但我正在被通缉......”
“通缉令已经被我撤了。”
宫溯宁给他看了自己的终端界面,接着就被凌焓声的动静吓了一跳。
“哥!”凌焓声热泪盈眶地跪在地上,就差给宫溯宁磕几个头,“小的无以为报,愿为您做牛做马,您以后任何事都可以让我做,我......”
“我叫宫溯宁,记住我的名字。”宫溯宁把扒拉在他膝盖上的手推开,“你需要合同吗?我不太会弄这个东西,你自己拟一个吧。”
“好嘞!”
凌焓声跳起来:“老板,请问我现在需要做什么?收拾屋子吗?”
宫溯宁环视四周,垂下眼睛:“随你。”
反正他只是找个填补空虚的伴,就算把屋子变成垃圾场也无所谓。
*
屋子没有变成垃圾场。
他抓到的小贼有点本事,一个月的时间把毛坯房改造成了温馨小屋。宫溯宁原本不想参与这项无聊的工程,但在多次被凌焓声拉去挑选窗帘、墙纸和地毯后,他实在忍不住了。
“我觉得这些你可以自己决定。”他直言道。
“但我觉得这些样式都很好看。你想要个什么类型的,跟你的毛色搭调的怎么样?”
凌焓声推了推眼镜,这是宫溯宁在他入职第二天带着他去配的。因为是宫溯宁主动提出,所以那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一次出行。
他的面前列了三种不同颜色的布料,分别是暗红、橙红和亮红。
“随便吧。”宫溯宁面无表情,心中思索为什么要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
“我突然觉得弄个淡色系更好,要不咱们换一个?”
后来宫溯宁发现,凌焓声可能是有选择困难症。时隔几百年,他不得不再次捡起鉴赏能力,学习为审美拍板。
“宁哥,我觉得你的审美很有一套嘛。”
两人一起走回家,凌焓声在旁边叽叽喳喳,宫溯宁不由思索究竟谁才是鸟类。
“其实你有自己的想法,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对比我们俩,我才是那个没什么主见的人吧。那之后订做衣柜也麻烦宁哥咯。”
除了软装,凌焓声还摸清了宫溯宁的食谱。
宫溯宁只知道自己对很多食物没有**,但有人已经在他本人之前了解了他的习性。每顿必然有一种淡盐的绿叶蔬菜,而他也很久没有在桌上看见他厌恶的调味品。他被摧残过的胃口逐渐变好,连头痛症也很少再犯了。
“难怪宁哥能理解我的心理,牢里真的是磋磨人。不过宁哥看起来也不会犯很严重的罪吧,为什么会在里面呆那么久?”
“或许是......惩罚和警告。”宫溯宁并不介意他提起这个话题,“在那之前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可能跟皇城沦陷有关吧。”
“原来真的有那个地方!我还以为那是老师骗人的呢。”
“应该是有的吧。”宫溯宁看向窗外,轻轻地说。
作为交换,凌焓声也分享过他短暂的人生经历。
“我活不到那么长,也没什么特殊经历。我在孤儿院不受重视,没识字前就是跟大家一起上蹿下跳,识字之后一天到晚就只是窝在角落看小说,也没人管我。成年后就遭报应了,哈哈。”
凌焓声的精神很富足,具体表现为每个月的零花钱拿一半去买周边,另一半存着,说是留在以后娶老婆。
“不过我这种劣质基因恐怕没人想要,那就留给宁哥以后的小孩吧。”凌焓声乐观地说。
“我应该不会有伴侣。”
“那就留给宁哥养老。”
“......”
宫溯宁的所有积蓄来自被皇庭囚禁之前,靠吃几百年的利息勉强度日。幸而神谕阁在观察他三个月后让他正式入职,他跟着考察队出了几次外勤,得到的奖金交给凌焓声理财。
在他外出时,凌焓声就呆在家里算账,预计他回家的时间。他找到了一份代写广告文案的兼职,开始有自己的小金库。
几年时间过得飞快,眨眼间到了2369年的新年。此时离那场震惊大陆的可怖疫病爆发还有半年,无知的人们在庆祝新一年的到来。
按照习俗,今天浮叶城中心神谕阁门前的祈福广场上会有烟花秀。神谕阁的领导人会亲自前来点燃第一支烟花,以示对新一年风调雨顺的祝福。
凌焓声拉着宫溯宁早早占据了一个优质观景位。他把自己裹成一个粽子,口中呼出白气。
“烟花八点开始。”宫溯宁已经习惯了某人的积极,但他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我们六点就站在这里吹冷风,是不是有点太过......”
“哪有,你看下面已经好多人了。”
凌焓声眼镜上起了雾,他把它摘下来徒劳地擦着,迷蒙的眼里带着笑意。
“那几年我都是站在楼顶上看的。”他环顾四周,大致指了个方向,“就是那边,我只能偷偷看。”
“嗯。”
“前年你晚上临时出外勤,我只能一个人。去年我发烧了,也没有来成。”凌焓声掰着手指头数,“今年是第一次我们俩一起来看。”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宫溯宁想,但他不会说出来。在普通人眼里,烟火就是转瞬即逝的美好,徒留视觉的冲击。但他对烟火总有种恐惧,或许是因为那象征盛极必衰,又或者,他曾见过更灿烂的落幕。
“等你以后升职了,可以去点烟花,至少不会出现哑炮。”
两人陷入沉默,似乎都想起同一件事。凌焓声第一次过生日时,宫溯宁主动提出用自己的异能来点蜡烛。结果便是吹蜡烛环节那火焰异常顽强,两人嘴都吹干了都没能把蜡烛吹灭。
城楼上,宫溯宁看着凌焓声鼻尖和脸蛋冻得发红,犹豫一下,用手捂住了对方的脸。
“唔......?”
常年炽热的手心温暖着冰凉的皮肤。凌焓声没有反抗。烟花还没升起,但他心里已经放起了烟花。
他晕乎乎地想,最近心脏狂跳的次数太多,是不是该去医院看看病了?
两人沉默着没有说话,却仿佛隔绝开了众人。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起来,凌焓声能清晰感觉到宫溯宁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到他皮肤深处。
“宁哥。”凌焓声抬头望着宫溯宁,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亮晶晶。
宫溯宁期待已久。他知道他们迟早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他们除了不能接吻、不能做.爱,所作所为跟恋人无异。而今,他们的关系终究要更近一步了。
这几年他逐渐从监牢的阴影下走出来。荒芜的生活出现了色彩,他无法想象没有凌焓声的生活。虽然他们之间隔着许多岁月,往后也终究会被生死隔离,但如今,他只想牢牢抓住他。
他靠在栏杆上,沉沉地看着凌焓声。他本想着在烟花升天的时候表白,最好在最灿烂的时候接吻。但现在,由凌焓声来主导似乎也不错。
“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凌焓声罕见地扭捏起来。他低垂着眼睛,似乎在回忆什么。
“我知道我是捡了大便宜,那天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一天。”
对于那个日子,两人都心知肚明。
“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拥有一个家。我终日惶恐不安,生怕有一天老天爷发现了这个秘密,要把这一切收回。所以......”
破碎的光点落在他的眼中,汇聚成一条璀璨的星河。
“宁哥,我们结拜成兄弟吧。”凌焓声认真地说,“以后我们就是最亲密的家人,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宫溯宁:“......”
烟花适时地升起,绽放在夜空中。周围的人都在欢呼,而他看着凌焓声期待的眼神,心缓缓沉了下去。
新年的第一天,浮叶城的习俗是逛庙会,在羽蛇神的庙宇前祈福、许愿、上香。
旁边的凌焓声闭着眼,虔诚地许愿。宫溯宁收回目光,看向庙宇中央那高大看不清面容的神像,心中空无一物。
我的暗恋对象想和我结拜兄弟,我该如何应对?
宫溯宁面无表情地拜了三下。要是这位神明能解答他这个问题,他或许可以勉为其难信仰祂几天。
他现在有些摸不准某人的想法了。之前他以为两人互通心意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没想到另一位的想法如此清新脱俗,他竟难以应对。
“宁哥,我总觉得你心事重重。是不是我昨天的请求让你感到为难了?”
是挺为难的,他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没有,我也想和你成为家人。只是......”
只是不是以这种方式。
“我明白,你身份敏感,很多事需要仔细考量,这种严肃且重大的事不应该草草确定。”凌焓声很懂地点点头,“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
凌焓声正在排队买糕点。
过去珍贵的东西如今变成了生活必需品。宫溯宁很喜欢看他吃糕点的样子,尽管他本人痛恨甜品。凌焓声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厌恶糖分,但他尊重宫溯宁的喜好。
今天天气很好,他提着糕点盒子朝家的方向走去。傍晚的温度正好,他不由在河道边驻足,欣赏落日和晚霞。
他拍了一张照片,分享给了宫溯宁,随即对方一个通讯打过来。
“阿焓。”宫溯宁的声音有些许古怪,仿佛被蒙上一层雾,中间夹杂着电流的滋滋声,“浮叶的磁场发生了异常波动,我马上要回去开会,晚上不用等我回来吃饭。”
“好......”
他手一抖,通讯被迫中断。
凌焓声蹲在地上,紧捂着心口,刚刚那阵古怪的心悸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很多不属于他的记忆,刹那之后,那些东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脏被撅住的感觉逐渐消失,他大口喘着气,突然感觉四周环境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
他惊恐地抬起头,那轮占据半个天空的大日落入他的眸中。皮肤上出现了诡异的烧灼感,好像那大日的温度正在穿透空气,穿透浮叶城的保护屏障,逐渐侵蚀所有人的肌肤。
他不敢迟疑,用外套遮住脸,提起掉落在一旁的糕点袋子,朝家的方向飞速奔去。路上看到很多皮肤畸变的人,他害怕自己也变成那种模样,只能贴着墙,试图找寻一块有阴影的地方。
楼下大门口,一群皮肤惨白,脸上浮现褶皱的人正直勾勾地盯着那些正常人。凌焓声从他们眼中看见了非人的饥饿,那种贪婪的眼神他只在孤儿院里分享零食的时候见到过。他生怕那群疯子盯上自己,转头开始重操旧业,从角落爬墙上了楼。
“吱嘎”一声,他跳进窗户,飞速把窗帘拉上。厚重的帘子隔绝了灼热的阳光,他虚脱地瘫坐在地毯上,脑子里开始飞速思考。
那群人肯定是因为那颗太阳才变异,这点无需质疑。宫溯宁所说的磁场波动或许也是由这个导致。可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而且那些人的形态好眼熟,他是不是曾经在哪本书上见到过?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脸,还把全身上下脱了个干净,仔仔细细检查一番,这才舒了口气。
很好,看来他的防晒做的不错,皮肤没有受到一点影响。
他换上家居服,急急忙忙走进书房,在架子上寻找他想要的东西。
是这个,《普通居民侵蚀泡疏散手册》。
他哗啦哗啦地翻着,在附录页的《侵蚀泡怪物图鉴》中,找到了这种让他眼熟的生物。
“是魂骸?!”他不禁叫出声,“浮叶城内怎么会出现魂骸?”
随即他冷静下来。那些人的状态看起来并没有完全失去神智,不是常规的魂骸模样。这种事情理应是宫溯宁他们熟悉的范畴,但磁场变化,他不确定能否联系上神谕阁。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凌焓声放下册子,拿起书房里的棒球棍,警惕地走过去,在猫眼那里看了一眼,然后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无他,猫眼处还有另一只泛白的眼睛在对面看他,任谁都会被吓一跳。
他哆哆嗦嗦地搬起椅子堵门。外面的变异人大力捶门,坚实的门被砸的哐哐响。凌焓声庆幸当时坚持让宫溯宁换了门,不然质量禁不住折腾。
变异人进不了门就离开去敲下一家了。凌焓声瘫软在椅子上,想着万一有变异人的异能很强,那岂不是......
整个屋子都震了一震,听起来像是很远的地方发生了爆炸。凌焓声捂上了耳朵,选择屏蔽周围的一切。
无所谓了,现在活着就看运气。
他躺在床上睡了一觉,中途不止一个人来敲门,都被他用被子屏蔽。再次醒来时已是半夜,屋里变得一片昏暗。燃烧的太阳最终消失了,但混乱似乎还没有结束。
他穿上拖鞋准备给自己弄点吃的,余光一瞥,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他整个人都抖了一抖,挪着步子凑过去。宫溯宁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凌焓声仔细检查宫溯宁的脸,伸手翻了下对方的领子看看脖子里面,确定他没有成为变异人,顿时松了口气。
“怎么不睡觉?”凌焓声弯着腰低声问着,无意中露出胸口处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宫溯宁垂眼看着,似乎在辨认那是否是畸变的痕迹。
凌焓声顺着对方的眼神看过去,顿时反应过来,笑着对他说:“我回来的时候就检查过了,没有变异。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再检查一遍?”
他本意是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但宫溯宁似乎把这个提议当了真,一把揪过他的领口,把他拉得很近。凌焓声一时没站稳,手不小心撑在了对方的大腿上。
他尴尬地笑笑,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抱......抱歉,我没站稳......啊!”
宫溯宁搂过他的腰,一把将他按在沙发上,制住他乱动的手臂,膝盖挤进他的双.腿.间。凌焓声这才意识到对方状态不对,但为时已晚。
昏暗的环境里,凌焓声的眼镜不知道被摔到了哪里。他的视野一片模糊,只感觉到宫溯宁在焦急地撕扯着他的衣服,似乎真的是想来检查他的情况。
“别......别急,我可以自己来。”他轻喘着气,把宽松的上衣一把脱下,露出光洁的上半身,随后把衣服一甩,张开手臂,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来吧,宁哥,我真没事,你别慌。”
青涩的躯体白得晃眼。宫溯宁这时又显得小心翼翼起来,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似的,紧拽着沙发的布。
凌焓声安抚地揉揉他的后脑勺,摸摸耳后因紧张而收拢的毛,哄孩子一样低低说着:“没事的,遇到你之后我的运气都很好,这点小意外不至于......”
宫溯宁紧绷的脊背慢慢松弛下来。他慢慢靠近,凌焓声都能感觉到急促的呼吸打在自己的皮肤上。随后,一个毛绒绒的脑袋落了下来。宫溯宁把脸深深埋进了对方的颈窝,嘴唇在柔软的颈部肌肤上摩擦、舔舐。是软的、有温度的,他迷迷糊糊地想。
被他压在身下的人难耐地喘息一声,胳膊收紧,搂住了他的脖子。他今晚越界了,但他实在忍受不住。
(审核大大您好!这里他们只是抱在沙发上,并没有做多余动作,此时他们处于感情懵懂期,“越界”是相对于之前来说,拥抱和颈部的亲吻超出他们原本朋友的范畴。非常感谢审核大大的提醒!)
他那迟钝的爱人在黄昏降临之时与他彻底失去了联系,城里出现了诡异的人形魂骸,据说会无差别攻击路人......所有的一切都让他焦虑,而他却不得不留在神谕阁处理烂摊子,直到半夜才急匆匆赶回家中。
一路上,他看见了被砸坏的大门,碎成渣的围墙和被挂在外墙上、连肠子都吊出的男性尸体。他几乎是麻木地看着自家被砸凹进去的门,开门的手都在颤抖。
他的手能平稳端枪、平稳举弓,如今却拿不稳一把钥匙。
“宁哥......”凌焓声不稳的声线把他拉回了现实,“你好像......是不是顶到我了?”
宫溯宁向上舔咬着凌焓声的喉结,齿尖磨着那柔软的耳垂,喉咙里吐出沙哑的嗓音:“阿焓......凌焓声......”
他不舍地咬了咬身下人的耳尖,感觉到对方的颤抖。他撑起上半身,目光沉沉地望着眸色涣散、面色潮红的人。
宫溯宁重重呼出一口气,低声说:“凌焓声,我爱你。不是对兄弟,是对伴侣。”
原本不知如何表达的话很顺利地就说出了口。宫溯宁心下轻松,只等着某人的答复。
凌焓声懵懵地张开嘴:“宁哥,可我们都是男的。”
“爱不分性别。”宫溯宁吻了吻凌焓声的额头,温和地说,“如果你觉得不行,那我们就倒退回......”
“我可以!”凌焓声紧张地一把抓住宫溯宁的外衣,“我可以的,宁哥!我愿意跟你成为......成为伴侣,只要你不嫌弃我。”
他咬了咬下唇,鼓起勇气啄了啄宫溯宁的下巴,表明自己真的自愿。
“好了,你刚刚把衣服扔到哪里去了,快穿上,冷。”宫溯宁从凌焓声身上退开,坐到沙发另一边,“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快吃吧,明天应该还有很多事。”
凌焓声对他的行为满头雾水,心想,这就结束了?
“宁哥......”他黏糊糊地叫了一声,朝宫溯宁的方向挤了挤,“需要我帮帮你吗?”
“你先去吃东西。”宫溯宁若无其事地拨开他的手,“我去趟卫生间。”
凌焓声胡乱把下午买的糕点塞进嘴巴。等他都重新去自己床上躺着了,宫溯宁才从卫生间出来。
“睡吧。”他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揉了揉凌焓声的头,给了他一个带着潮湿的晚安吻。
凌焓声迷迷糊糊地抓住宫溯宁的手:“宁哥,别走。”
“我不走,一会儿就来陪你。”宫溯宁静静地看着他,“我要先去书房处理点事。”
凌焓声蹭了蹭对方的手背:“别弄太晚了......”
“好。”
宫溯宁等着凌焓声睡着,才从房间离开。他站在书房里,看见被取出的手册,垂下眼睛,拨通了通讯。
“‘创生’已经把黄昏的痕迹处理干净了。”对面的人疲惫地说,“刚刚医疗部又开了一次会,把这种由黄昏引起的病命名为‘死魂症’。目前出现的基础症状有皮肤皲裂、性格突变、丧失理智等,不排除有其他症状,明天应该要进行全城排查。”
“好,我明天准时到。”
“宫队......”对面犹豫地说,“我母亲也得了这种病,我其实想陪她......”
“这话你不应该跟我说。”
“我懂我懂,我不会不请假擅自离岗,只是想问问,这种病真的有治好的可能性吗?”
“这话你也不应该问我。”
“宫队,你以前没见过这种病吗?”
宫溯宁沉默了。印象里这是第一次,但他无法给出肯定的答复。
“没有这个记忆。”他最终回答。
“唉,那就只能靠医疗部了,希望能赶紧研究出解药。睡了宫队,明儿还要早起呢。”
*
对于凌焓声来说,确认关系后的宫溯宁仿佛卸下包袱,每天在家都是甜蜜的烦恼。宫溯宁喜欢跟他进行肌肤的直接接触,也非常热衷于用吻去触碰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或许这就是鸟类的特性吧。
但与此同时,那颗大日带来的影响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起初,人们只以为那是大日带来的变异,直到医疗部给出明确答复,表明那是一种全新的侵蚀性疾病,且拥有传染性,这才让人们感到恐慌。
城里很快实行按人头分配资源,并呼吁所有人呆在家中。但疫病并没有得到缓解。医疗部对这种根生于黄昏的疾病毫无头绪,加上不同寻常的传播方式,一个月后,医疗部也倒下了。
“那群疯子在拿自己做实验。”宫溯宁如是说道。
他早出晚归,偶尔能带回来一些小点心。这些东西在特殊时期可谓是稀有,宫溯宁没说是怎么拿到,只是让凌焓声赶紧吃。
对于这种物资交换的行为,凌焓声已经批评过他很多次,但他依旧热衷于克扣自己的口粮去为爱人换取美味的甜点。
这种苦中作乐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很快大家就乐不出来了。
第一批被控制的死魂症患者病情持续恶化。在传统抗侵蚀药剂的败北后,他们失去了所有治疗手段。第一个直接因死魂症而死亡的人出现了,被临时拉来帮忙的健康人站在病床前围了一圈,绝望在人们心中蔓延。
事后,参与抢救的“创生”核心拥有者向神谕阁呈上一份面向全浮叶的道歉函,表明自己的异能面对这种病症无能为力。这封道歉函几乎是宣告了全城人的灭亡。
没有人选择原谅。所有人都在痛骂,痛骂神谕阁的不作为,痛骂治疗系异能者的无能,痛骂让所有人承受无妄之灾的神明。
混乱中,有人选择自暴自弃,试图拉所有人共沉沦,因此神谕阁不得不抽调仅剩的人手参与平息暴乱。还有人试图逃向其他城邦,却因被保护得太好,忘记了城邦生来的意义,最终迷失在侵蚀泡中。
面对乱局,浮叶试图向其他城邦求助,回应的只有常年驻扎在抗击永夜前线的雁罗。雁罗官方真挚而谨慎的回答让浮叶官方重拾了希望。
也就是这一天,宫溯宁回家后,抱住凌焓声久久不肯动弹。
“挺好呀,事情至少有挽回的希望了。”凌焓声乐观地说。
宫溯宁闻言却收紧胳膊:“我们逃出去吧,逃去滨城,逃去雁罗......哪里都可以。你不用害怕侵蚀泡,以我的力量完全可以保护你。”
凌焓声一愣:“为什么?”
宫溯宁无法跟任何人形容那种恐惧,好似他一直在蒙蔽自己,不愿去理会那个真相,但当事情迫在眉睫,细节曝光在所有人眼中时,他能做的只有把自己心爱的宝物藏起来。
藏起来,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明天神谕阁就会尝试全城采血。”宫溯宁嘶哑着嗓音,眨了眨疲惫、布满血丝的眼。
“嗯,我尽量配......”
“你不要去。”
面对凌焓声疑惑的目光,宫溯宁觉得自己隐藏的阴暗心思被照得一清二楚。他不再是爱人眼中的高尚君子,全城人性命堪危,他却在鼓动爱人弃所有人于不顾。
他努力挽回道:“这座城邦还有那么多健康的人,不缺你一个。你想想,要是他们真的选中了你,按现在的局势,你会被......”
他说不下去,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试图让自己清醒。
但凌焓声秒懂。他立刻严肃起来,宫溯宁以为自己要接受道德的批判,结果他拍着胸脯向他保证:“放心,宁哥,这种损己利人的事我绝不会做。”
他感慨地笑笑:“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宁哥是来给我做工作来了。放心吧哥,我不欠他们的,除非是强制性采血,我都不会去。”
宫溯宁沉默地吻上去。他知道那一天迟早会到来,如今他们只不过是被命运困在牢笼里玩弄的折翼鸟。
最好的情况是,他的直觉出了错,凌焓声不过只是个普通人,他们还能在一起很久很久。
其次......他不愿去想。
第二天,神谕阁果然发布了采血通知,却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对。这些健康的人自疫病爆发便安分呆在家里,没有机会接触外人,也没有参与暴动。他们本分了这么久,现在却要求给那些患病的人献血,被选中的极可能被抽成人干,大家都不愿意去冒这个风险。
凌焓声混入其中,乐呵呵地看着神谕阁焦头烂额。
但强制性举措来得很快。神谕阁宣布,从明日起取消物资自主供应,所有人凭借采血凭证领取物资。
“这法子可真够损的。”凌焓声评价道,“上面是不是特别笃定能通过这种方式找到那什么......‘神血’?还说是什么神明赐予给人们的机会。我看要是排查完都没找到,那该怎么收场?”
宫溯宁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精气神。他只是看着凌焓声舔舐指尖的奶油,心中闪过了无数个残忍的念头。
“大家总是喜欢把人的善举冠以神的名字,到头来去感谢那所谓的神。我看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神,有的只是被强行捧上高位的人罢了。”
“我以为你很信那些。”
“我为什么要信?神又没帮过我,我的生活要么是靠自己,要么是靠宁哥你。”
凌焓声吧唧一口亲上宫溯宁的侧脸,笑嘻嘻地说:“这才是我的神明。神明你好,我想吃小蛋糕,等疫病都结束,你要给我买好多好多小蛋糕。”
凌焓声认真看着他,光照在凌焓声的身上,竟让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宫溯宁恍惚间以为眼前的人真的要飞升成仙,竟在那一瞬间高兴了片刻。
“阿焓,要不你别去了。”宫溯宁语无伦次地说着,“我可以不吃东西,我把我的物资全部给你......”
“你好笃定我会被选上啊。”凌焓声亲昵地刮刮宫溯宁的喉结,“老实说,是不是从哪里得到了内部消息?”
宫溯宁顺势吻了吻他的手腕:“直觉。阿焓,你信我一回。”
“我一直信你。但你不能不吃东西。”
凌焓声捏捏宫溯宁的脸颊,靠在他身上,低声说:“我尽量想办法逃过采血,但你得好好吃饭。明天我先去观察下情况,看有没有漏洞可以钻,好吗?你不要担心。”
*
凌焓声观望那条队伍观望了一天。
不少人抱有和他一样的想法,想着先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能搞到凭证。但采血摊位旁边就是物资摊位,很多人采血后直接过去领完物资,没有任何下手机会。
但第二天,情况出现了转折。因采血只需进行一次,昨日采过血的人能直接拿着凭证去领取物资。虽然凭证上有身份信息,但这奈何不了凌焓声。在他的鼓动下,附近很快形成一条买卖凭证产业链,有人负责去二次采血提供凭证原件,凌焓声负责改身份信息。
这种方法无法长期使用,神谕阁那边很快能发现端倪。于是凌焓声开始仿制凭证。当他第一次拿着他制作的与神谕阁产出一模一样的凭证去领取物资成功时,他明白自己暂时躲过一截。
一个月后,神谕阁那边毫无收获。
神谕阁领导人在月度大会上沉痛地宣布了这个消息。他直言,会尽力改善采血中的漏洞,力争杜绝凭证买卖行为,并宣布即将开展第二期采血计划。
第二期采血简单而粗暴。一队人提着物资和采血工具,一户户上门,采了血才提供相应物资。这事来得悄无声息,凌焓声毫无准备,只能伸出胳膊让人扎针。
抽血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凌焓声藏着胳膊上的针孔,却还是被宫溯宁发现了。
那晚宫溯宁几乎疯魔了。一个晚上,他只是沉默地翻看地图,一会儿又把纸张揉成一团,凑过来轻轻吻他。凌焓声半夜醒来,看见宫溯宁不睡觉,把衣服从衣柜里全部搬出来,一件一件叠好又放回去,过一会儿又扯出来,再叠一次。
凌焓声很怕看到他这样,因为宫溯宁的疯从不会浮于表面,而是藏在心里。他宁愿看见宫溯宁把家里的东西全部砸烂,去神谕阁找负责人大吵一架,或者噗噗喷火,却不愿看到他故作平静的眼睛底下藏匿的绝望。
他试图拥抱他,听见他在自己耳边不停说:“你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凌焓声没办法,只能用其他方式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们已经非常熟悉彼此的身体。他们其实并不热衷于此,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种普通的表达爱意的方式之一。但现在,他们急需通过这种方式感受彼此的存在。
凌焓声涣散着眼睛,汗珠滴到宫溯宁的锁骨上。他试图伸手将其擦去,下一秒就瘫软在对方身上,口中溢出呜咽。
“.............”
他说完这句话就被翻身压到下面,布满针孔的手臂吊在床边,无力地摆动着。
(审核大大您好! 我已对内容进行修改,如今他们只是简单亲亲抱抱,没有做其他事情。感谢审核大大的指正!)
凌焓声采血一周后,神谕阁对公众宣布“神药”已经找到,疫病很快就能结束。
在此期间,神谕阁派人试图将凌焓声带走,美其名曰保护,被愤怒的宫溯宁拒之门外。很快宫溯宁就因殴打同事惨遭外派。临行前,他抓着凌焓声的手,只是静静地看着,并不说话。
“去吧。”凌焓声挤出一个微笑。他脸色惨白,频繁的抽血让他时常晕晕乎乎。
他摸摸宫溯宁的脸,做出一个他自己都不知会不会实现的承诺:“我会等你回来。”
宫溯宁走后一个小时,门就被再次敲响。凌焓声平静地将刚刚写好的信封存,压在书桌笔筒下方,才迈着虚浮的步子去开门。
门外的女人向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凌默先生,或者说,祭司大人,感谢您为人类发展做出的贡献,全人类将铭记您的牺牲。”
凌焓声平和地说:“没必要,我只想让他一个人记得我。”
他走出门,戏谑地笑笑:“怎么不说话了?是做不到吗?”
女人只是低了低头,没有回答。
“禾苧女士,上次见到您还是在我被通缉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您就从一位小小的狱卒,变成了神谕阁的专项负责人。这件事之后,您或许可以尝试去竞争一下神谕阁最高领导人的位置。毕竟,您是最大的功臣。”
“不敢当。”
女人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是低低地说着。
“神谕阁需要像您这样理智的领导者,没什么不敢当。既然已经走出这一步,那你就得把剩下九十九步一起走完。”
凌焓声歪歪头,笑意不达眼底:“踩着我的尸体,爬也得给我爬完。”
*
又是一个春天,希望终于降临了浮叶。
宫溯宁结束了长久的外派任务。一路回来,他听说了“神药”的威力,听说了患病的人们在渐渐好转,生机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回归大地。
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神谕阁医疗部。没有人敢去拦他,就连路过的同事都不敢看他的眼睛。
“宫队。”
他在走廊上遇见了他曾经的队员,那位在深夜和他坦言想回去陪伴母亲的青年终究还是得了病。如今这位青年的死魂症也已大好,但他的母亲却没有挺过第一波爆发。
他穿着病号服站在那里,对宫溯宁说:“他在顶楼,‘创生’在保他的命。”
离得越近,越有种近乡情怯的慌张。他站在病房外,不敢推门进去,只能在门外呆呆地站着,路过的护士都绕着他走。
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表情严肃。他直接关上门,没让宫溯宁看见里面人的一个衣角,只是低声说:“去旁边,别在这里堵门。”
宫溯宁吸了一口气,试图把情绪憋回去:“他......现在怎么样?”
“上面还在要求我吊他的命,但我不想干了。”男人直言道,“要不我俩直接换班,你来陪他渡过最后一段时间,这样就算某天夜里他突然死了,也不至于怪到我身上。”
宫溯宁咬了咬舌尖,直接一拳揍了过去。两人在病房外用□□打架,却没有人敢去拦。
“你能不能收着点你的脾气,听我把话说完?”
男人在地上毫无架子地一滚,快速解释道:“有功夫跟我打,还不如去陪陪他。上个月他三次试图跳楼,都被拦下,现在应该只有你才能改善他的心理状态,给他一个相对良好的临终关怀。”
他偏头躲过一次攻击:“现在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只有你。别打了,是上面要求必须等完全榨干才放他死,你现在打我也没用,快去揍那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负责人吧。”
宫溯宁站起身:“之后再找你算账。”转身推门而入。
他曾想过凌焓声的状态会很糟糕,没想到会糟糕成这样。
被他花费几年养起来的肉全部消失,整个人瘦成一个骨架,跟死人一样躺在雪白的床上,几乎和床铺融为一体。他的爱人安静地睡着,眼下的红痣都显得死气沉沉。一只瘦的不成人样的手臂伸出被子,上面布满了针孔和褶皱。
他只能放低呼吸,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触碰那只手,最后十指相扣。
“阿焓......”他轻声喊着,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从上午坐到深夜,期间有人想进来,都被看门的“创生”赶了出去。
终于,凌焓声的眼皮动了动,浑浊的眼睛一时无法聚焦。
“阿焓?”
宫溯宁都不敢碰他,生怕把这脆弱的身体碰散架。几乎一整天没有接受“创生”的治疗,凌焓声的情况明显已经到了极限。
“阿宁?”凌焓声突然睁大眼睛,手胡乱地摸着,“宁哥?你回来了?”
宫溯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嗯,我回来了。”
“我终于等到你了......这不会是在做梦吧?”凌焓声勾了勾唇角,弧度小得可怜,“如果是在做梦,好久都没有做到这么好的梦了。”
“不是做梦,阿焓,我回来了。”宫溯宁轻轻托起凌焓声的手,放在自己脸部,“你看,你能碰到我。”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抱歉,让宁哥看到我这么丑的样子。”
凌焓声看上去想坐起来,宫溯宁托着他的背,让他靠在床上。他的生命在走向尽头,但精神状态意外地好,宫溯宁不愿去想其中的原因。
“宁哥,我不想呆在这里。”凌焓声轻声说着,眼中黯淡无光,“我觉得我今晚挺精神,可能是要死了,我不想死在这个地方。”
“你别这么说。”
“生死无常,宁哥你也要学会看开。”凌焓声看似乐观地说着,“我这一生虽然比我想象中还要短暂,但我过得很完整,遇到你是我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宫溯宁说不出话。
“你的人生还很长,我听其他人说你是不死鸟血统,那就更长了。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之后你一定前程似锦,也会遇到更多人。到那时候,跟我在一起的这段经历就只是你漫长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你或许会忘了我,我也不会......”
凌焓声张了张嘴,这句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不会介意吗?他分明介意得很。他恨不得宫溯宁从今往后每天都想着他,但这不可能,也不应该。
“我恐怕活不过明天。”他做出判断,随后勾了勾宫溯宁的手,“宁哥,趁现在大家都没注意,我们私奔吧。”
浮叶的春天依旧有些寒冷。宫溯宁脱下外套,把凌焓声牢牢裹住,从窗户跳了下去。
他们把混乱扔在身后,只想享受属于他们两人的最后一晚。
两人在河道边找到一艘无人的小船,在旁边放了一些零钱,便把船开走了。没有小雨,只有星光,宫溯宁抱着凌焓声在浮叶繁杂的河道里穿行。
“我听过一个爱情桥的传说。”宫溯宁划着船,在凌焓声的耳边慢慢说着,“穿过浮叶的9座拱桥,就可以长长久久,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我们好像穿了不止9座。”
“那我们就比生生世世更长久。”
凌焓声觉得自己越来越疲惫,他强撑着不合上眼睛,拉着宫溯宁的衣袖。
“宁哥,我后悔了。”
“嗯?”
“你还是不要忘了我吧。”
濒死的恐惧撅住了凌焓声的脑袋,他开始胡言乱语:“宁哥,我好害怕。”
宫溯宁只是沉默地抱住他。
“宁哥,你以后一定要给我烧纸。”
“我吃不了小蛋糕了。”
“宁哥......阿宁......抽血好痛......我不想死......”
凌焓声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但他分明在哭。
“我不想死的......我还没有活够......”
“没事,宁哥一直陪着你。”
宫溯宁轻拍着凌焓声的背,放低声音,像是在蛊惑,又像在安慰:“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
额间传来熟悉的触感。凌焓声安心地闭上眼睛,在宫溯宁怀里永远睡着了。
宫溯宁抱着他,在河道里走到晨光熹微。清晨的岸边没有旁人,一位穿着黑色风衣,打着黑色雨伞的男人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他看着宫溯宁靠岸,散步似的走到濒临崩溃的人面前,微微倾身:“宫溯宁先生,节哀。”
宫溯宁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男人这次没有变装,天生微笑唇与气氛格格不入。
“先生,首先我需要提醒您,在您家中书桌上有他留给您的一封信。但不要着急,我接下来的这句话请不要忘记。”
肤色苍白的男人歪了歪头,莫名其妙吐出一句话:“葬礼一周后,一定要记住打开那封信,这是关键。”
宫溯宁晃了晃脑袋,属于“死亡”的咒言在他脑中生效。
“接下来嘛,我其实是来安慰您的,虽然我的身份敏感,‘创生’也不太欢迎我。噢,我似乎已经感觉到他的气息了。”
象征“死亡”的男人嗅了嗅,微微皱起眉头。
“我来把他带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您都不会再遇见他,他会去往另一个世界,拥有一段全新的生活。等他在那个世界死亡,我就会把他接回来。事成之后,您就能再次见到他。”
“只不过那时,您可能已经忘记他了。”男人喃喃道。
一阵风吹过,宫溯宁突然清醒。他茫然地走了几步,看见前来迎接的神谕阁人员。
“不行!”宫溯宁反应过来,“你们不能带走他!”
“凌默先生的身体属于全人类共同的财富,宫溯宁先生应该不会不明白吧?”为首的人招招手,“为了全人类,请把凌默先生放心交给我们,我们会赋予他最大的价值。”
“为了全人类。”
*
葬礼过后。
禾苧瞥了瞥守在外面的人,嗤笑一声,走了过去。
“别来无恙,齐先生。”
皇庭的交接人员撑着伞,看着这位手段了得的神谕阁新领袖,直觉这次交接不会顺利。
“禾苧女士,按照传统,宫先生应当交予皇庭方面处置。”
“记忆清除术不止你们会,这种小事,神谕阁也可以解决。”
“皇庭做的并非清除记忆,而是记忆存储。”姓齐的人提高了声音,“这是项伟大的工程,以一人之力记录人类历史,您难道想让这个项目功亏一篑吗?”
“皇庭的项目,与我神谕阁又有什么关系?”
禾苧无视皇庭人员愤愤的眼神,和蔼地说:“宫溯宁先生是神谕阁登记过的成员,他的所有都归神谕阁管理。神谕阁归属于大祭司,大祭司不在,神谕阁就是宫先生的家。您是想把他从家里绑走吗?”
“哼。”那人不屑地扭头,“不管你们以何理由推脱,你应该懂得让宫溯宁保留记忆的危害。”
“我自会让他忘记这段痛苦,这是我们责任的一部分。”
皇庭的人终于离开。禾苧收起笑容,冷冷地补充一句:“不过多久想起来,也是我们说了算。”
宫溯宁没有打伞,只是站在雨里,没有痛苦,也没有落泪。他似乎失去了悲伤的能力,短短七天,他从满怀期待,变成心如死灰。
“阿焓,这个世界不值得你停留一瞬吗?”他对着空气询问。
没有人回答他。
人死后会有异能残留,对世间留恋的亡魂会在死后回归自己所爱之人的身边,进行最后的道别。宫溯宁一刻不肯合眼,生怕凌焓声回来时自己在睡觉,错过与他的相逢。
但他没有回来。
宫溯宁擦了擦凌焓声被雨水淋湿的相片。棺材里没有尸体,崭新的神骨已经进了神谕阁研究室,留给他的只有这张他曾经的照片。
“没关系,我还是会永远记得你。”
“宫溯宁先生。”
禾苧走到旁边,低头默哀三秒,才说:“宫溯宁先生,时间差不多了,准备下葬吧。”
宫溯宁点点头,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识。
“把他带走吧。再这么下去,连我都要动摇了。”
禾苧看着那张照片,独自在这里呆了很久。
*
葬礼后一周,宫溯宁回到了家。
这个地方熟悉又陌生。他看着屋里成双成对的东西,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他把买来的糕点放在桌上,等待了很久,没有等到他想等的人。
最终糕点进了垃圾桶。
心里变得空空荡荡。他开始在屋里清扫已经沾灰的东西,扔掉了不用的枕头、牙刷、拖鞋和不认识的睡衣。
那种难受的感觉仍在持续。他不明缘由,甚至想把这个家全部砸烂。那种萦绕在整间屋子里的气息挥之不去。他总觉得这个家里应该还有另一个人,但他等不到,也忘记了那是谁。
他走进书房,书柜里有他从不看的小说,桌上有他不认识的笔。他准备把笔筒一起扔掉,却在下面看见了一张纸。
“致宫溯宁。
当你看到这张纸时,我应该已经死了。当然,最好的情况是,我正在你旁边,指着刚刚那句话对过去的自己发出大声的嘲笑。
但我无法假定这种情况的发生。我既然有神血,就会有神骨,他们应该不会放过这个宝贵的机会吧。
我写这封信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明白,你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我知道我很自私,应该让你拥有崭新的生活。但我不甘心,我偏要打破传统。
你不吃禽类,不吃葱姜蒜,不吃辣椒花椒,不吃芹菜香菜,不吃看得见形状的番茄,不吃大块的肉,不吃八分熟以上的牛排,不吃盐味重的街边小吃,不吃三分甜以上的甜品。
你要重新学会爱自己,不喜欢做的事不要勉强,爱做的事大胆去做。
如果你之后有了另一个喜欢的人,请带他去河道边那家糕点铺,那里的酥绒糕很好吃,我会喜欢的。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此去一别,经年之久。愿你身体健康,万事顺遂。”
没有落款。
宫溯宁放下信件,想把它扔进垃圾桶。犹豫几下,还是把它夹进一本书,放进要带走的物品里。
他拨通了一个通讯。
“喂,你好,能不能为我安排一个新房子。嗯,越快越好,之前这里面的家具可以全部处理掉,给工人当小费吧。谢谢,辛苦了。”
没错,到这里这个小短篇就结束了。
以这个短篇作为滨城篇结尾和浮叶篇开头,我觉得非常合适。
我将这个短篇一口气发出来,是为了更好的体验,毕竟长痛不如短痛(doge)。
因字数超标,在这之后一个周我都不用更新了,这可以充当5个3000字章节(精打细算中)。
这个周我会理清浮叶篇脉络,积极存稿,狠狠爆肝甜蜜日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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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此去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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