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人在知晓最后时刻即将到来时，会回顾自己的一生。这种回忆又与人们常说的走马灯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一个主动，一个被动。

就像老人在暮年会让自己沉溺于久远的追忆，病人在感受着身体衰落时会回想自己健康的样子，而凌焓声会突然翻出一些陈旧的记忆碎片。这些碎片通常会让他留恋人世，从而对未来即将发生的死亡感到异常恐惧。

正如此时此刻，他只是看着宫溯宁在自己的指引下进入那扇自己再也进不去的门，恍惚间想起在不知哪一天，他偶然间翻到宫溯宁放在柜子里的记事本。他从来都知晓对方是个随性的人，这种随性通常不是体现在日常生活，而是对未来的规划。

宫溯宁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似乎无欲无求的人。他不会对未来产生太多迷茫，正如他本人所说，人生最重要的东西是经历。他是一段处于湍急河流上的浮木，任周围惊涛拍岸，他只会顺着洪流逍遥自在地漂着，无所谓自己将去向何方，也无所谓自己从何而来。或许在稍微平缓的河段，他会邀请小鸟一起同行，也会放任小鱼来啃食木料上的青苔。没有人能将他击溃，即便沉在河底，有朝一日他也会自己浮上来。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记事本上详细记录下和凌焓声在一起的每一件小事，并在每一个随口说说的愿景下写下完成规划。包括曾在书籍中提到的游乐园，凌焓声记得自己只是随口说说，可宫溯宁当了真，在记事本上清清楚楚写下未来一百年如何攒钱修建这样一座乐园，在何处购买地皮，以及如何与那时可能的掌权者沟通。

但在写下这些后，他似乎又突然想起寿命的差距，于是把这些打了个圈，写道：“来世再议。”

这世间真的有来世吗？凌焓声记不清了。或许是有吧，不然自己为何会如此清醒地站在这里。明明已经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了，在这件事上却始终走不出。他常常痛恨自己的心软，知晓这颗心一旦有了归属，那自己的命就不再只属于自己了。

天上下起了小雪，白色的雪花淹没了血腥的一切。他是不该存在在世上的幽灵，为这一抹亮色停留，却忘记自己本来的使命。

门开了。宫溯宁走出来，四处张望，看见他，先是松了口气般的一喜，又是眉头微蹙的一恼。

他快步走过来，擦了擦凌焓声脸上的泪痕，柔声问：“怎么哭了？”

“是吗？”凌焓声眨眨眼，感觉到温热的液体在自己脸颊上滑落，“可能是......已经开始想你了。”

“我只是进去了五分钟，还是你让我进去的。”宫溯宁低头吻了吻凌焓声的眼睛，“既然你我都不想分开，那以后就都不要再分开，好吗？”

好。

但是凌焓声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不能说谎，他骗不了自己。

“他们怎么说？”

“那自然是同意的，只要能活下去，去哪里都一样。”

凌焓声吸了吸鼻子：“皇庭发第二批撤离的通知了吗？避难亭已经撑不到下一次扩张期了。”

无论是内部储存的食物武器资源，还是避难亭这种特殊建筑本身，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凌焓声对黄昏的控制已经愈发微弱，他知道自己恐怕撑不下去了。

宫溯宁摇了摇头：“没有。就算有，我也无法想象条件是有多么苛刻。”

“那就借此机会......彻底分裂吧。”

突然，凌焓声捂着心口，闭上眼睛痛苦地抽搐起来。宫溯宁眼疾手快地搂住他，焦急地呼唤他的名字，却依旧没能缓解对方的痛苦。

“阿焓，阿焓......”宫溯宁机械地唤着他的名字，吻着对方的额角，“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

凌焓声紧紧抓着宫溯宁的手腕，缓了许久才终于回神。他两眼无光地靠在爱人的怀中，喃喃道：“没时间了，必须立刻转移......”

“好，我要怎么做？”宫溯宁焦急地询问着。

“召集所有幸存者......去西门......”

凌焓声突然睁大眼睛，双手无力地垂下。宫溯宁心里一沉，抱着他走向最近的广播站。与此同时，尚且幸存的人们都听到了一则可怕的播报。

“系统警告，H0107、H0112、H0123......等避难所失联，剩余避难所数目13。”

还没等幸存的人们开始无用的惊慌，一个沉着的声音出现在广播中。

“请剩余避难所幸存者以最快速度抵达西门，该额外批次转移由神谕阁负责，目标地——东部浮叶。”

*

“要是皇庭那群人没把大祭司留下的那些力量抢走，宫溯宁早就把全城的人都转移走了！”

卫晟气鼓鼓地跟在青月身后，提着大包小包的物资，远远就看到等候在西门的两个人。只不过其中一个看上去状态很不好，而宫溯宁则阴沉着脸，看起来不想与其他人搭话。

他放慢了脚步，看着脸色苍白的凌焓声强颜欢笑地向他们打了个招呼。他刚想着需不需要装作不认识对方的样子，就看见对方很熟络地跟青月聊了起来。

“我在浮叶留了很多人手，这批人过去可以辅助开荒。”青月简单汇报着之前大祭司留给她的任务，看着后面三三两两结伴前来的人，叹了口气，“希望不算太晚。你现在......”

凌焓声轻轻摇了摇头，青月便知趣地停住了话头。

宫溯宁清点了一下人，犹豫地说：“可能需要分两批，我能力有限。”

大家对分批这种事已经有了一定的敏感性，刚有些人想发飙，就被青月按下了。

“我和卫晟断后，老弱病残先走。”

“也不能全是这种啊......”卫晟嘟嘟囔囔地看着人们自觉分批，“第一批得有领头人管事吧，我看要不......”

“请问我可以帮上忙吗？”阮不寻气喘吁吁地举起手，“我与浮叶派去开荒的人熟，可以先去进行沟通。”

青月张了张嘴，看上去不太放心，但一旁的凌焓声却点了点头：“好，你去吧。”

阮不寻看着凌焓声，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无忧无虑的时光。他强忍住悲伤的情绪，没有停留太久，走向并不遥远的另一边，最后看了一眼残破的城市。从此，皇城就成为了一个回忆的符号，留在每一个真正去往新时代的人们心中。

“是在这里吧？”宫溯宁仔细确认着方位，“那我就把他们送走了。”

一阵强烈的能量波动。宫溯宁凭空撕开一道裂缝，里面的光彩令人目眩。沉默的人们一一离开故土，很快第一批就被全部转移离开。

宫溯宁休息一会儿，准备开始拉第二个空洞。就在此时，变故顿生。

“永夜发起了二次进攻？”凌焓声有些疑惑，“不对，他们应该即将撤离。时间不多了，阿宁，一会儿你跟他们一起......”

宫溯宁立刻收回了手：“我说过要跟你一起，现在你又要赶我走。”

凌焓声虚弱地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悲哀地说：“阿宁，我已经死了。”

宫溯宁握紧了拳头：“不......”

“我已经成为了黄昏的一部分，神骨只能让我维持短暂的神智，不久后，我就不再是我。”

凌焓声平静而残酷地说出宫溯宁一直有意忽视的事实：“而你，宫溯宁，你是‘不死鸟’。你没有办法跟我一起去死，你必须活下去，你也只能活下去。”

宫溯宁的眼圈又红了，整个人脆弱又无助。凌焓声见不得他这幅样子，只能狠狠心转过身背对着他。下一秒，他的腰就被环住，整个人被宫溯宁按在怀里，动弹不得。

“不行，阿焓，我们说过要去看海边的日出。”宫溯宁颤抖着声音试图挽留，“我们还要一起去很多地方，不要走好不好？”

“我知道。”凌焓声闭上眼睛，“会有机会的，但不是现在。阿宁，你要乖乖的，好好活下去，我们才会有下一次见面的机会。”

“但我不想等下一次。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一次次抛下我？”宫溯宁突然提高了声音，“你从未选择过我......我在你心里一文不值......”

“你怎么会这样想？”凌焓声忍不住转过身，吻去那些止不住的泪水，“我爱你，你是我唯一在乎的人。宝宝，别哭了......”

初融的雪地里，两个人面对面跪着，经历生离死别。卫晟和青月在后面无言地看着，两人的心中都很矛盾，一方面焦虑，一方面伤感。

“你觉得宫溯宁这状态还能把我们安全送到浮叶吗？”卫晟擦了擦眼角，“我觉得很悬，到时候目的地和浮叶差十万八千里怎么办？”

青月忧伤地回答：“不要乌鸦嘴。”

*

“真是一出感人肺腑的大戏。”

男人站在屋顶，远远看见宫溯宁打开了第二次空间裂缝。身旁的今芜提着凌渊的领子，站在一旁打了个哈欠。

“不过他似乎并没能完全驯服那只鸟，你们还有机会。”

“你或许可以走了，永夜之主。”今芜冷漠地说，“我们的合作仅此一次，以后有缘再会。”

“好吧，每个人都要赶走我，真让我难过呀。那就再见了，美丽的女士，期待我们的下次合作。”

男人消失在暮色中。今芜看了看天边那火红的大日，知道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

凌焓声率先察觉了自己的异样。他亲眼看着宫溯宁走进了空间裂缝，终于放松下来。接着，他就察觉到那股难以忽视的目光。

“今芜小姐。”他抬起头，望向黑衣女人的方向，“真让人意外，竟然是你选择了......背叛。”

“祭司大人真的认为这是背叛吗？”

今芜从屋顶轻飘飘地降落，鞋尖点地，缓步走向勉强维持人形的凌焓声。她把凌渊拖在地上，像是在拖一个巨大的垃圾袋。

“本来不是，但人员的伤亡情况注定这会被定义为背叛。”凌焓声轻叹一声，背过手，试图遮住已经开始腐化的手掌，“简单的夺权之事，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人各有志，你我注定不同路。在我看来，权力的更迭注定伴随无数牺牲，而大祭司你，似乎有些过于高尚，以至于我有时看不懂你的行为逻辑。”

凌焓声看着沉睡的凌渊，突然问了一句：“异能好用吗？”

今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的确好用，非常感谢你的馈赠。”

“那就好。”凌焓声努力勾起嘴角，“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一步。”

雪越下越大。凌焓声支撑着自己走过一个拐角，终于跪在了雪地里。皇城是一座巨大的坟墓，而他从生下来就注定是守墓人。

好冷，好饿......

意识逐渐消散在蔓延过来的黄昏中。在最后一刻，他仿佛又看见了宫溯宁的脸，但这次他很清楚自己再也无法拒绝对方。

于是他放任自己向那个方向伸出了手，缓缓闭上了眼睛。破烂的身体很快被回收，化为了覆盖整个皇城的黄昏的一部分。

宫溯宁沉默地站在雪地里，没有打伞，只是脱下衣服覆盖在那个看不清形状的土包上。

“节哀。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我手有点酸。”

“交给我吧。”宫溯宁背对着今芜，面无表情地说，“我要把他弄到其他地方去，他不配跟阿焓死在同一个地方。”

今芜应了应，把凌渊随意地扔在地上：“这是你预想的结果吗？”

宫溯宁摇了摇头：“我暂时不追究你与那个人合作的事。一码归一码，这是皇庭的过错。不过，恭喜你，皇庭的新任庭主。”

“谢谢，你是第一个祝福我的人。为表感谢，我诚恳建议你不要意气用事。”今芜轻轻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给议会抓到把柄，他们会再次清理掉你的记忆。”

“我的把柄已经够多了，不缺这一个。无论是上次还是这次，我都要让他们明白惹怒我的后果。”

宫溯宁的眼中闪动着陌生的光，随即又熄灭了。

今芜知趣地离开，她知道，这个男人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段痛苦。但留在心里的刻痕永远不会消散，她期待着最终爆发的那一天。

后续：

卫晟看着眼前的大海，转头望向同样一脸懵的青月：“这是给我送哪儿来了？”

*

完结撒花~~~

这篇没有太多注重两人的感情描写了，因为涉及后续主线的铺垫和前面的call back，但意思到了就行（心虚）

咳咳，下一次更新就是雁罗篇了，最后掉落雁罗篇情报——雁罗篇的结尾会是一个重要剧情转折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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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故梦难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