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六年前一别,艾丽娅就再没来过尔多港。
离开时她才六岁。大人们总说是自己哭闹不停,才让母亲不得已带上自己来到这里暂居。儿时记忆早已模糊,她记得不是很清楚,也就将大人的话全盘听信了去。大人们说凯瑟琳王后带着小公主来时,尔多港出来迎接的是贵族,而当王后走时,满城居民都沿街相送。
时隔六年,艾丽娅又重新来到这座港口城市,面对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情形。
堆垒起宽大城门的岩石还是那样灰白,石缝间长有薄薄一层苔藓,空气中夹杂了鱼腥和海洋特有的刺鼻咸味。守门士兵持着武器,面色冷漠地对来往马车、人群一一盘问。于是城门口从天初亮时就排起长队,时而缓慢地往前蠕动一小段,人群唉声叹气,却又毫无办法。
艾丽娅这次没有坐在马车上,只跟在两名骑士身旁。她的衣服全换了个遍,原先柔软的丝绸、天鹅绒都埋进土坑里,除了母亲一定要自己随身佩戴的明黄石头项链外,什么都没留下。她现在穿的是未漂白的粗糙亚麻衬衣,套了件灰褐色的羊毛长袍,头发被盘在脑后用头巾包裹,仅剩几缕黑色发丝垂落颈间。
至于面容,则是大大方方露了出来。
这几天的日夜兼程,让她们三人都很狼狈,途中还下过小雨,泥浆溅在衣服上早已变成干瘪的硬块。
城门口越来越近,很快就要排到她们了。艾丽娅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当队伍又向前挪动时,士兵的眼睛也扫了过来,疲惫但不懈怠,冷冷地看着她们。一个高个士兵视线从头到脚将三人扫了一遍,另一名则去翻了她们的马车,粗暴地扯开扎紧的麻袋,手在麦粒里扫来扫去。
“没有问题。”负责检查马车的士兵说。
“你。”一直盯着她们看的高个士兵扬起下巴,对艾丽娅说,“那个小孩,对就是你,过来。”
艾丽娅张了张嘴,这才感觉到自己喉咙发紧。
“是的大人。”她说。
此时,尤利塞斯的手搭在她肩膀上,小声耳语道:“去吧,不会有事的。”
然后肩膀又被小小拍了一下,力道不重。
艾丽娅顺着这股力道向前,来到高个士兵面前。对方并未因为她黝黑的肤色放松警惕,而是扳起艾丽娅的脸仔细查看,粗砺的指腹摁在皮肤上反复磨蹭,然后又摊开手看看指腹是否染上了同样的颜色。
感谢尤利塞斯,植物汁水被晒干后就牢牢扒在脸上,没有一丁点褪色。
高个士兵的手又用力摩挲艾丽娅脸颊,那些个面部雀斑就如天生一般纹丝不动。
“眼睛颜色倒是对上了。”艾丽娅听见高个士兵小声咕哝道。
她默不作声,依然表现出畏缩的样子。
“行了,走罢。”高个士兵说。
“等一下。”另一旁总是抱胸站着的人发话了。
这人无论武器还是盔甲都比旁的士兵好上不少,像是队伍里领头的存在,他面前放了木桶,里面灌满了水。领头人指指木桶,说:“让她过来洗把脸。”
艾丽娅用尽力气才让表情露出些许迷茫,她知道但凡自己露怯了,他们会立刻把自己押回极凛城。奥卡姆的悬赏令早就变了口风,民间都在传公主受教皇国蛊惑自愿叛逃。而新国王对此的态度是:带回公主,生死不论。
听说奥卡姆现在每天都要在王座上见到至少十个“洛维艾丽娅公主”,错不错的有什么所谓,只要抓对一个,财富与爵位几乎唾手可得。
高个士兵猛地推了艾丽娅一把,“快去!磨磨蹭蹭什么。”
艾丽娅立刻照办,她刚捧起水,领头人又打断她。
“整张脸埋进去!”他凶道,“动作利索点。”
于是艾丽娅动作利索地将整张脸埋入桶中,水是从海里打的,冰凉至极,咸腥味止不住灌入鼻中,她待了大概有几秒或者十几秒?直到听到一声“抬头”才扬起脸,水滴滴答答从面庞落下,水珠依然清澈透亮,皮肤依旧黝黑黯淡。
领头人收回注意力 ,没好气地说:“行了,赶紧滚吧。”
她们终于成功进城。
两匹老褐马在宽敞笔直的大街上行走,路是用大卵石铺的,很平整。艾丽娅接过霍华德递来的麻布,擦拭脸上残余的水,听见尤利塞斯笑着说。
“还好您没露怯。”
艾丽娅牵动一下嘴角,“其实他们只要看到我的肤色不会褪色,就不会太怀疑。”
她感慨:“你的易容手艺可真是惊叹。”
“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伎俩。”尤利塞斯摇摇头。
马车向前走,逐渐靠近属于雕像广场的宽阔空地,看到出现在眼前的王后雕像,艾丽娅目光黯淡一瞬,想起了母亲。雕像雕刻得栩栩如生,但离艾丽娅印象里的母亲还是有些差距,记忆中,母亲总是温柔的,对自己温柔,对父亲温柔,对哥哥们也温柔。
妈妈……
她在心中低声念着。
尤利塞斯突然说:“好了,小妹你们先去找旅馆歇息吧,我去码头转转碰点运气。要是今天搞到船票,很快就能出发了。”
他的仓促打断了艾丽娅的回忆,但显然出自善意。
“你去吧。”艾丽娅勉强笑笑,接受了他的好意,“记得小心为上。”
尤利塞斯挥挥手,转身脱离队伍,没多久便消失在人群中。他作为凯瑟琳王后安排给公主的骑士,从前也随公主来过尔多港,虽然时间久远,但对道路还是有些印象。
霍华德带着马车找了间宽敞旅馆,要了两间客房,跑堂小弟把马带去马厩吃粮饮水,马车也一并带走了。当霍华德掏出一金币要付房费和押金时,本来打着瞌睡的老板顿时笑开了脸,态度殷勤地找了三十二枚银币。
艾丽娅看在眼里,心中暗暗计划迟早得把钱币都打散掉。她们逃亡时带了一小袋金币,虽然让手头足够宽裕,但却过于大方惹眼了,她没有忽视掉大厅喝酒闲聊的人们那冷不丁的窥视。
好在霍华德身形足够强壮,当他将钱币收入内袋后,那些打量就消失了。
“我想去个地方。”艾丽娅对霍华德说,“你陪我去罢。”
“哪里?”
“未来的住所。如果找不到船票,总不能一直住在旅馆里,太引人注意了。”艾丽娅皱眉说着,她是铁了心不要被奥卡姆抓回去。
霍华德没有再询问:“请允许我上楼再拿副长剑。”
艾丽娅欣然点头。她们没有用过午饭就出发了,循着儿时记忆,艾丽娅在大街上寻找熟悉的房屋。一开始她走错了方向,在雕像广场附近绕了很久,后来才想起房屋窗外能看见海,还能看见码头的灯塔,星光般的油火昼夜不息地亮着,是她入梦前最常看见的景象。
凭借这点,艾丽娅找到了儿时的住所。
它比想象中的矮,也许是因为五六岁的她太小了,所以记忆里才显得高大。房屋木门紧闭,落了灰,但没有破损,看来领主一直有派人照料。艾丽娅思索片刻,绕到屋侧,沿砖石墙边的一小撮泥土想要开挖,但瞧着泥土却下不去手,只好矜持地吩咐霍华德。黑发骑士蹲身,不过片刻就挖到个方盒,打开,其中赫然躺着两把有锈迹的钥匙。
她松了口气,感谢起自己曾经的奇思妙想。
街上行人不多,不过保险起见,理应是晚上再来的。艾丽娅抬头看看房屋阁楼的方向,不知怎得,心中颇有些不安,那种被莫名冲动裹挟的感觉又来了。
心在战栗,一种即将失去什么的焦躁困扰着自己。
……只小小冒一次险。
艾丽娅抿唇想着,于是告诉霍华德去开门。
锈迹斑斑的钥匙插入锁中,转动时有些僵硬,所幸还是打开了。两人接连侧身闪入,将门重新带上,没有惊动任何人。
房屋内味道古怪,掺杂着木头腐烂的潮腥味,又有些闷闷的土味。活人的侵入惊扰了藏匿于此的小生命,悉悉索索的声音在角落各处响起,艾丽娅甚至看见几只黑色小虫一晃而过,消失在黑暗里。
惊吓的喊叫好险才被遏止,她紧紧咬牙,故作自然地挥开眼前的灰尘。
“去楼上看看吧。”艾丽娅说,然后率先往二楼走去。
“是的,殿下。”
咯吱,咯吱。
木制楼梯发出难堪重负的凄厉叫唤,她们走到了二楼,艾丽娅只是随意地打量一眼就继续往上走。
内心的悸动愈发明显,有什么在呼唤着自己。
到了顶层,霍华德左右转转没有找到新路,于是说道:“看来只有三层。”
“不。”艾丽娅否认,“还有一层。”
艾丽娅的手抚摸上墙壁,参差脱落的墙纸让它看上去格外丑陋,可熟悉的场景让记忆扑面而来,变得格外清晰。她任由回忆牵着自己行走,不抱怀疑,于是回忆也成功带她找到了正确的位置。
“撞开这里。”她指着这面墙。
霍华德难得一见的露出诧异表情。
艾丽娅坚持道:“或者用剑劈开也好,总之,这面墙很容易就能破开的。”
用剑劈砍显然不大适合,但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她们没带重锤。
霍华德选择用身体撞开,他往后退了几步,加速朝公主指示的那面墙撞去,第一下没撞开,第二下,第三下,直到肩膀出现了隐约的痛涨,忽然耳边炸开一声重响,霍华德重心不稳向前栽去,破裂的木板露出尖锐残刺,好在一股相反力道给了帮助,重心重回掌握。
霍华德回头看,发现身后是公主在死死地拽住自己的衣服。
艾丽娅喘着气,担忧道:“没事吧?”
“没有受伤殿下,请安心好了。”霍华德轻轻微笑,他摸了摸身上,衣服内的软甲起了作用,确实没有受伤。
破开口子的墙后是一截狭窄短小的走廊,走廊尽头没有窗户,只在右边的墙上有一扇低矮的门。艾丽娅提起羊毛长袍,跨过木板残骸,走到矮门前跪了下来,这样她的身高就刚好和门齐平了。
锈迹斑斑的钥匙总共两把,一把用来打开正门,另一把则是用来打开这道矮门。
艾丽娅从兜内抓了好几下才取出另一把,等钥匙躺在手心时,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某种奇异的焦躁在心尖盘绕,撕咬。
她将钥匙插入转动,铜锈摩擦着锁芯,死寂的屋内好像只剩下了这一种刺挠身心的尖锐响声。艾丽娅神色凝重,屏息等待着这次灵感预兆又将为自己带来什么,就在钥匙触底,矮门发出愉快的咔哒顺利解锁之际——
咚一声巨响!
艾丽娅和霍华德都怔住了。
矮门内,好像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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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血腥政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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