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惊醒，安娜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榻里。
轻微的摇晃感令她生厌。
我……还在船上。
她本抱有庆幸，万一教皇国的人认为她死了，抛入海里也好，埋入土中也罢，总归是种逃脱。但她们没有丢了她，还把她放在眼前监视。
朱莉笑吟吟地看过来，目光一如往常。
“感觉好点了？”
安娜注意到女人视线没聚焦脸上，她在看自己脖颈。
“一点伤口都看不出，真是完美无暇，不是么？”朱莉说，用的是她那一贯散漫的口吻，“你真该看看当时的惨状，房间被你弄得一团糟，船长还质问尼赫迈亚，说我们是不是刚在房间里宰杀了一头猪，他的嗓门大得甲板上都能听见，脸气得通红。我不得不为此再支付一张船票钱做补偿。”
朱莉忽然凑近，红发拂在脸上，安娜嗅到了她身上浓而舒缓的香味，花香，其中夹了些墨汁的苦涩。
不太协调的味道，就像这个人一般违和。
“乖孩子，告诉我，与死亡共舞的感觉如何？”
朱莉含笑问：“当你打乱舞步从它怀抱里挣脱时，有没有听见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安娜身子后仰，避开注视，用双手触摸完好无损的喉咙，声音颤抖着：“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做到的？”
她用又惊又怕的语气道：“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朱莉垂眼看她。
几乎是一瞬间，寒芒闪过，某种反射出金属光泽的利器擦过面颊，迅速而不留情面，一截头发被削断，当碎发飘飘然落下时，安娜都还未反应过来。
——她甚至都没看清是怎么做到的！
疼痛后知后觉到来，安娜抬手摸脸，指尖沾了血。
“跟我讲实话孩子，我的耐心不多。告诉我，在你死亡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什么，听见什么？”
“我不明白……”
安娜只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你究竟想要我告诉你什么？”
朱莉把玩着手中匕首，那把小刀在她指间灵活地跳动，让人看得心惊胆颤。
“有趣。你比我见过的很多孩子都要坚强。”
平静的谓叹。安娜原以为自己的装疯卖傻会让她恼怒，可朱莉望着自己勾起嘴角，露出微笑。
“知道我第一眼看见你是什么感觉吗？我在想，这真是个冷静的孩子。你也确实生了一副冷静长相，瞧这眼睛，看人总是冷冷的。你似乎从来没在人前哭过，哪怕心中的害怕一点都不少，所以我才说，你比我见过的很多孩子都要坚强。”
安娜沉默。
“坚强总是好的。”朱莉不以为意，把匕首往上一抛。
刀身在空中翻滚，从头到尾掉了个方向，刀尖朝下。
就这样掉下来。
安娜期盼着，让她失误，就这样直直插入女人喉咙该有多好。
朱莉却在刀尖下摊开手，匕首没有落下，纹丝不动地定格在半空。
——一场奇迹。
那双带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过来，安娜竭力控制，但不知道自己面上的惶恐震惊有没有听令收起。
冷静冷静冷静冷静。
别让她看见自己这副蠢样。
“我听过你念诵历史的歌谣，如果你还想寻求某种神秘的帮助，有什么问题以后都能来找我，我会帮你，尽可能给你教导。”朱莉的手轻巧抬起，握起那把不可思议停滞的匕首，收进刀鞘。
“……你之前不还说我没有天赋？”安娜心跳如鼓，像是为了遮掩恐惧，她竟然略带讽刺地问道。
“有吗？”
朱莉歪了歪脑袋，“哦好像是的。”
安娜愈发搞不明白女人的态度。
“不过之前是之前，”朱莉比划自己的脖子，笑道，“现在你既然能做到这一步，那么就证明自己拥有聆听神音的能力。我很乐意为像你这般的迷途羔羊指引道路。魔力，魔法，神秘，这些过往荣光不应该被历史掩藏。”
“过往？”安娜重复。
朱莉道：“就是你们读得那些可爱的童话书呀。精灵、巨龙、巫妖、吸血鬼，听起来是不是很可怕？”
“你是说这些东西曾经都存在？不、不可——”
“嘘。”朱莉退离开去，手摁在门把，朝安娜眨眼睛，“狡猾的孩子打听得足够多了，等休息好就出来见见新的同伴吧，旅途还长，多和同龄人聊聊总归是好的。”
“你们又绑架了什么人。”安娜暗自握拳，口中却讽道。
她现在知道这类口头上的反抗不会被女人在意和责罚。
“绑架？”朱莉摇头，“她们都是自愿的。洛里里尼的人对我们误解太深，其他国家的人可不像你们那般固执。”
“神谕，还记得最开始告诉过你的吗？是神谕指引我们寻找你们，是神谕邀请你们去往光荣教皇国，圣神显灵颁下神谕，让你们这些幸运儿都能聆听福音，去接受主的教导。而你们的其中一位，也仅有一位——”
朱莉平静道：“将会继任教皇。”
……
就像断掉的骨头痊愈会更加坚韧，她每一次竭力的爆发，都让力量变得更强。
这是一种天赋，还是一种诅咒？
艾丽娅从梦中醒来，感觉自己头昏脑胀。
是距离的关系吗？还是仪式本身消耗就这么大？她觉得自己饿极了，饿得能吞下一头象。
她从地面爬起，虚弱的身体却连这点都做不了，重新跌落，艾丽娅挣扎的动作让不少东西叮当掉落。门口响起敲门声，那轻薄的门板什么都抵挡不了，门框震震，抖落不少灰尘。
“殿下？殿下？！”尤利塞斯大喊。
霍华德则通过誓约连接，投来试探地询问。
艾丽娅咳嗽几声，发出的声音喑哑：“进来。”
两具半人半骨的骷髅下一秒就破门而入，看见她们慌慌张张的样子，艾丽娅忍不住露出浅浅笑意，无奈道：“我又没死。”
尤利塞斯覆盖眼眶的那部分皮肤扯动，狰狞地呈现出愤怒神色。
艾丽娅笑得胸膛震动，她接过霍华德的手，在两个骑士帮助下站起。
将身体重量分摊身侧的两人，某种难以抑制的情绪将她淹没，浸泡在喜悦之中，艾丽娅没忍住，又轻声道：“我很高兴你们都还活着。”
我也很高兴，她还活着。
“殿下？”尤利塞斯疑惑。
“之后再和你们说。”艾丽娅已经感受到魔力在慢慢恢复，自然中的力量朝体内涌来，溪流汇聚，川河奔涌，铸就了她体内磅礴如海般的力量。
每一次的力竭，都会带来新一轮的强大。
艾丽娅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但她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结界如今再不能困住她。
羊皮书里有当初设下结界的女巫的遗言，她以抱歉的口吻书写了一段文字，皆在告知误入此地的同胞应该如何离开。
离开需要将结界的五处阵眼一一毁掉，要办到这点不难却很繁琐，因为每一处都要耗费大量力气，五处都解开，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
疯掉的阿娜丝塔有足够的时间，但不识字。艾丽娅能够读懂，却需要时间。她原本打算在这段日子里锻炼自身，慢慢成长。
可因祸得福，现在的她当力量恢复后，完全可以一口气解开剩下的四处阵眼。
“要彻底离开吗？”骑士问。
“不。”艾丽娅道，“旧日森林是一个很好的据点。未来如有不测，还能回来避难。荒城离我们太近了，我希望能获得一方助力而非一个敌人，所以……”
尤利塞斯道：“让我去。”
艾丽娅直入要害：“合适吗？无论是你抑或霍华德，都不适合外出。”
她的视线略过骨头间缓慢生长的肉质，“你们生长的速度太慢了，我会试着在外面找些更好的材料。当然，如果布格家族愿意臣服于我，找齐材料就会简单多了。”
霍华德犹豫：“您的头发……”
“这样更好。”艾丽娅垂眸，捻起胸前垂落的红色发丝，“拜奥卡姆所赐，所有人都知道公主长什么模样，我反而不会被人怀疑。关键时刻，我能有办法向布格家族证实自己的身份。”
在此之前，这副模样反而能更好地看清对方态度。
希望……它还未忘记效忠王室的使命。
两位骑士还想说什么。
“就我一个人出发。”
她敲定计划，不容置疑：“你们留在这，保护好自己。明天我就去森林之外前往荒城，三天或四天，也可能很快就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