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去哪?”艾丽娅问。
两个女孩气喘吁吁地在旋梯里奔跑,台阶一节一节踏过,将上方激战的尤利塞斯与神秘刺客一并抛远。
眼看楼层要到底,安娜停下将公主护在身后,自己探头往外张望。
“我们要去鹰塔。”安娜看见外头有一大波人,都是仆从,他们端着或大或小的水盆在急忙奔走,没有人在意塔楼是否有人出来,她因此松了口气,拖下自己的外罩折为兜帽,披在公主头上,挡住那头耀眼金发。
艾丽娅心脏狂跳,方才的情景还清晰地印刻在脑海,箭矢从眼前划过的惊险,安娜紧握自己的手冰冷颤抖,而另一边的尤利塞斯结束战斗,踢开瘫软的尸体,紧握滴血的剑,一把将两人拽起。
“你们自己下去。”他盯着塔楼内,头也不回地说,“想办法换身衣服混入人群,去鹰塔。”
“你呢。”安娜问。
尤利塞斯神色不变:“我留在这。”
他将两人护在身后,送她们到楼梯旁,全程保持着警戒。显然是在戒备暗处的刺客,他的态度很明显,等解决掉隐患后,他会追上艾丽娅她们的。刺客自然见不得猎物溜走,哪怕知道是个阳谋,依然在艾丽娅踏下楼梯后迫不及待地窜了出来,对方从侧方攻击,尤利塞斯举剑拦下。
但与此同时,暗处的弓弩射出三发连发箭,却因错失良机,只徒劳地钉在石阶上,无奈看着公主那头金发消失在旋梯下。
——果然不止一人。
尤利塞斯扯了扯嘴角,剑身使力上扬挑开敌人武器,又趁势斩下。
鲜血喷涌,这成为了艾丽娅记忆中最深刻的颜色。
这些刺客,他们是冲自己来的。
艾丽娅想到这点就浑身发颤。安娜牵起公主的手,神色坚定地再度重申道:“殿下,我们去鹰塔,尤利塞斯既然叫我们走,必定有他的理由。他为我们争取了时间,就不能让这时间毫无意义的流逝。”
“况且就算留在外头……殿下,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
艾丽娅紧抿双唇,想说事情变化太快,她很担心父母、兄长的安危,很担心花园里的大火,还担心刺客出现的背后有更深的隐情……但她更知道安娜说得是对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好吧。”艾丽娅深吸一口气,“既然有人要我的命,那我就非得活着不可。”
噩梦预兆出了火光、旅队和其他一些东西,但未必不是不能改变的。
安娜勉强勾起嘴角笑笑,随后溜入一旁的房间,没多时就轻车熟路地拿出两件略有脏污的厨娘衣服和器皿。女孩们换上衣服,低垂脑袋,混入人群假作是捧水灭火的侍从,实则一路看准时机变换道路,朝着鹰塔的方向行去。
因为手上要捧器皿,安娜没法握紧公主的手,只能叫对方跟紧自己。
人太多了,号角和喊叫交叠起伏,加上烟雾滚滚的橘红天空和平日反差太大,混乱中安娜自己都有些晕头转向的,她时不时就想转头看看公主有没有跟上,但怕行为异常引来怀疑,只好按捺住。
这时,有一队士兵突然从后方挤入人群,他们盔甲银亮雪白,身挂紫金披风,是王室卫队的人。
“退让!退让!”士兵们高喊,一面举起长剑。
艾丽娅和安娜随人群一起往边缘靠,为王室卫队让开路,期间艾丽娅有考虑是否暴露身份,好让士兵保护自己,但转念又怕事情背后是有内鬼作祟,就没有开口。
她侧头看向身旁的安娜,发现对方朝自己摇摇头,示意不出声。
看来安娜也是这想法。
士兵队伍朝宴会大厅去了,人群一下又要合拢起来。有个侍从紧张兮兮地问旁人:“为什么会有号角,为什么士兵都出动了,是要打仗了吗?”
旁人不知如何作答,相互看看,都看见彼此眼底的不安。
这话可是应了她们的暗自猜测,本就混乱的局面更添了几分危险,人们开始揣揣不安地想寻求自保,有些侍从将装满水的器皿往旁边一丢,独自跑了。这直接引发更大的混乱。
安娜在骚乱爆发前就警觉起来,丢了器皿就要去拽公主的手,但肩膀不断被撞动,她连连后退,公主身影反倒被人流裹挟着带远。
糟糕。
双眼惊恐地瞪大,安娜咬牙抵抗人群推力,想往前走动几步。
她的努力还未见效,却感冷风往后颈扑来,某阵疼痛突然攀升至全身,膝盖一弯,她整个人向前坠倒,然而有只手却拽住自己,一把将自己拉向对方怀抱。
安娜第一时间就要挣扎,却只来得及发出个微弱的呼救气音,然后鼻尖掠过一丝冲鼻异香,接着就——
就彻底昏迷过去。
……
安娜不见了。
在四周徘徊搜寻了好一会儿,艾丽娅终于惊慌地承认了这点,她感到无比的害怕,但说来奇怪,恐慌到了极致似乎又让人很快平静下来。
“去鹰塔。”
她告诉自己,同时也听见自己声音的颤抖,“安娜知道目的地,我们会在鹰塔重聚的。”
拽起自己的腿试了几次,艾丽娅终于大步向前。其实没了安娜,她连南北方向都分不清,但没关系,你可以找到路的。
你今天就已经过了十一周岁诞辰,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艾丽娅,振作起来。
去鹰塔。
频繁眨眼间,泪水被逼了回去,艾丽娅控制心中的滔天情绪,寻找可作参照的标识物,她认出在橘红天空下,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塔楼剪影。很好,鹰塔就在公主塔的东南方,往左边走。
她靠近城墙,踩着阴影前行,躲避来往人群的注意,不让自己暴露在太光亮的地方。
紧张使时间流逝变得不明显,艾丽娅一边辨认方向,一边慌张地留意身后是否有追杀的刺客,她突然听见什么声音。
那是声娇气的喊叫,像猫,但比猫粗犷。
一只比小狗大点的毛绒动物蹲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洁白的毛发上有道道漆黑斑纹,也许是东跑西跑的代价,它两侧的白毛显然蹭灰了。
——是虎崽,晚宴时奥卡姆叔叔送给自己的小老虎。
艾丽娅脑袋发懵,她清晰记得在尤利塞斯将自己拽出来之后,虎崽就被安娜关在房里,以防跑出来遭受意外,那眼前的一切又是什么?
小老虎张开嘴,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哈欠,然后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自己。
意图很显然。
“……”艾丽娅直觉感到不对,忽视眼前一切继续往鹰塔方向走,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听到脚步声。
小老虎真得没追上来。
然而艾丽娅又心悸得发慌,直觉再度告诉她如果不跟过去看看,会有糟糕的事情发生。这算什么?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两难局面,真是要命。此时此刻,艾丽娅想起曾见过的街边醉鬼,真想学他们的模样,粗俗地大喊几声该死该死。
她在冲动之下回了头。
小老虎依然坐在原处,静静地看着自己,那双懵懂虎眼里似乎有异样的色彩流转。
要跟它走吗?
艾丽娅沉默片刻,硬着头皮跟上去,在带领中穿过过廊,拐过几个转角,一人一虎奇迹般地没遇到任何一个人。
嘈杂声响也在逐渐远去。
可能是花园的火势得到控制,穿行身旁的风不再灼热,阴凉得像块冻在地窖的冰。
艾丽娅打了个寒颤。
在自己噩梦里,未来预兆总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让人不断拾起却无法拼凑。
她见过火光,见过远方来的商旅,知道他们要来夺走自己最爱的东西,也见过生日宴被黑墨吞噬,但从来没见过这只怪异白虎,和这道寒凉的风。
是说明白虎不重要吗?抑或是……
思绪戛然而止,艾丽娅僵住身体,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因为在正前方向,就在她不过几米远的地方,有一高大身影。对方背对自己站立,高举的手中似乎还挂着一个人,那人双脚离地半尺,紧握掐住自己喉咙的手,奋力挣扎着。
艾丽娅双眼因惊恐蓄满泪水。
其实,被举起的那人身高和对方差不多,却还是被轻而易举地拎起来,这力量如此恐怖,不似人应有的。但这都不是艾丽娅害怕的原因,她害怕是因为她认出了那道背影,那是奥卡姆叔叔,她母亲的弟弟,与她流着相同血脉的亲人,而被奥卡姆掐住喉咙的人——
正是自己父亲。
……
“国王陛下,我很抱歉,真得很抱歉。”奥卡姆说。
他那蓄满络腮胡的脸上,见不到一点愧意。普尔曼心想,这点自己倒不诧异。
掐住脖颈的手没有使劲,但仅凭最简单的抓握,就已将自己提至半空,普尔曼感受到对方指节紧抵下颚,喉管被蛮力挤压,疼得要命,一时间竟不知道让自己眩晕的是疼痛还是窒息感。
花园是凯瑟琳与奥卡姆一同去的,如今奥卡姆带着诡异力量将自己掠至此处,那……凯瑟琳呢?
普尔曼尽力不去想最坏的可能性,从常理来讲,奥卡姆不会对同是卡罗王室的血缘动手,但——该死的,从常理来讲,奥卡姆也不应该带兵造反啊?
无论如何,先谈判。
强压心中怒意,普尔曼试图张嘴说话,尽管此时喉中能挤出音节只有不明的赫赫声,可作为示意交谈的信号,这一点就足够了。
“嘘。”
然而奥卡姆没打算倾听,他像哄孩子般轻轻嘘声,收紧了手。
普尔曼双眼陡然瞪大,巨力压迫喉管,他率先感到的是一阵疼痛,呕吐与咳嗽感紧接而来,可全堵在喉间不得而出,眼眶变得湿润,他下意识要掰开喉咙上的手,不顾一切拼死抠弄着。
但那只手硬得像块钢铁,完全不似人应有的力道。
胸膛内的那颗心脏想要呼吸,它奋力跳动,狂锤胸口似乎就要这样冲出来,可少得可怜的空气已消耗殆尽,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普尔曼觉得自己要死了。
濒死之际,思绪奇迹般变得空灵,往常惯有的政治思考抛诸脑后,面前带有奇异兴奋感的人面逐渐与过往重合。
透过那双同样碧绿的眼眸与黑色卷发,普尔曼想起了初见凯瑟琳的那天。
那是二人正式成婚的前五天。
出于对教皇国共同的看法,卡罗王国将女儿飘洋过海送至北方的洛里里尼,而作为友好的象征,当时的洛里里尼国王——韦尔斯·林德贝里——也将膝下唯一的子嗣献出。
这就是普尔曼与凯瑟琳成婚的基石,纯粹的政治联姻,利益交换。
但他很幸运,那日从卡罗飘来的海船在尔多港停靠,普尔曼随父亲侍从一起在港口等候,看见从桥板缓步下来的黑发女人,只一眼,他便断定对方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后来在宴席、婚宴中他逐步加深了印象。再然后,便是婚后的初夜,城堡灯火通明,人们欢声高歌直到深夜,普尔曼抛下人群抱着凯瑟琳走入婚房,将对方丢在柔软床榻,自己正要脱鞋脱衣,却见眼前一阵颠倒,他未来的妻子反手将自己压在床上,碧绿眸子平静无波。
凯瑟琳说:“以后,别给我带来耻辱。”
这是王后对国王发出的第一道命令。往后,还会有很多道。
普尔曼当即哈哈大笑,没有半分恼怒,他畅快地回:“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在来时凯瑟琳的家族一定对她多加规劝,所以对方表现得温柔乖巧,用道道礼节竖立起温顺的形象。但普尔曼一眼就感觉对方不是这样的人。
他很幸运。
婚后初夜,两人没有去感受床榻的舒适,反倒对未来相处条件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时而话题延申,聊到对阅读书籍的见解。普尔曼在烛火摇曳中看着那双碧绿眸子,知道对方先前外表看似柔软,实则坚韧冷峻,但……再往深处看,她内心却还是柔软的。
在普尔曼知悉的政治联姻中,这样的发展无疑是少数且幸运的。
她聪慧、坚韧,虽然总将柔软一面掩藏,习惯以冷酷威严形象御下,但那赏罚分明的态度反倒备受侍从喜爱,普里曼自诩自己受到了对方不少影响,她与他携手管理着国家,也生儿育女……
挣扎的力度放缓了。
双手无力地垂下,普尔曼眼前发虚,脑海内凯瑟琳的面容逐渐与眼前的人重叠。奥卡姆,凯瑟琳的亲弟弟,卡罗王国的小王子,他起势迅猛,肯定是暗中策划许久,普尔曼虽然找不出对方造反的原因,却相信凯瑟琳一定没参与其中。
掐住自己的手收紧,又慢慢松开,空气重新涌入胸腔的感受,美妙得难以言喻。
普尔曼看不清眼前场景,但知道奥卡姆一定是在享受此刻的快感,不然拥有强大力量的他为什么不果决一点,反倒用这种近似凌迟的手段缓慢折磨自己。他甚至听见对方发出了愉悦的轻笑。
国王被当成了玩物。
其实这点倒没什么,普尔曼更加惧怕脑内那低语的蛊惑,他听不清是什么,但感到自己的意识仿佛随着低语逐渐远去,让他发自内心地开始崇拜起眼前的奥卡姆……
无力垂下的手摸到腰间,那里本该有两把防身小刀,淬过毒,用岩牛皮制成的刀鞘严密保护,普尔曼本不屑用这种妇人家的武器,但在凯瑟琳的极力劝阻下,还是随身携带。
今晚突然被劫,普尔曼终于知道无论长短如何,刀刃就是刀刃,武器就是武器。他反抗过程中,长剑被奥卡姆打落,普尔曼当即就抽出淬毒小刀攻击对方,但奥卡姆的状态太过异常,刀刃刺在皮肤,竟然不能破开分毫。
这样的神迹,普尔曼只在十一年前见过。
奥卡姆铁了心要折磨自己至死,神迹之下,谁能阻止?没有人能阻止。
好在,无论神迹是真神降临也好,邪神附体也罢,普尔曼的手终于摸到了淬毒小刀,也是他身上仅存的最后一把武器。
“以后,别给我带来耻辱。”
脑海内,凯瑟琳那双碧绿眼眸静静看着他。
普尔曼嘴唇嚅动,无声回应着。
“我不会给你带来耻辱。”
……有生以来第一回,普尔曼将武器对准了自己。
国王终于下线,距离女王上位的日子又近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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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暗流涌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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