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边,塔齐欧面向维克多,双手捧着驯鹿皮靴。“这鞋还给您。”
“你留着穿吧,阿秋。咱想要是巴维尔在,估计也会是这个意思。”
老人目光黯淡,看上去仿佛老了好几岁。
塔齐欧慢慢放下手。
有那么一刻,他心里很难受,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昨天这个时候,巴维尔死了,莫里斯卷着被撑破的衣裳跑了,只留下两个痛失至亲的人类,和一个没有亲人的他。全族人带着巴维尔的尸体在莫里斯家门口守了一整夜,没人知道肇事者在哪儿。到最后,维克多默默扛起他的儿子,绕过人群,独自走了很远……
“对不起。”
他将那句一直萦绕在他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不说这些了,一路珍重。”维克多嘟哝着,眼睛往上望,好像在寻找想象中的天国阶梯,“好阿秋,记住,你的命比之前更金贵了——要带上咱巴维尔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老人脸上堆着黄黑的色斑,还是看得出面色发白了。“跟咱说实话,”他把手放在塔齐欧的胳膊上,干枯的嘴唇痛苦地抽搐着,“你到底是谁?”
“塔齐欧。”
他生硬而清晰地说。
塔齐欧知道,他现在站在这里,带着的不止是巴维尔那一份。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起火的船身和那高达二十米的巨型海浪。
如果没有这些,想必这个男孩儿此刻会在科孚岛帮妈妈摆摊卖无花果,然后用裤兜里的那几枚银便士为自己买一顶渔夫帽。
他踏上橡木小船——巴维尔自己的渔船。海面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冰块,他回头冲维克多招了招手,转身用船桨拨开冰块,向更远处驶去。
塔齐欧孤独地漂泊在海上。
春日黄昏散发着木香味的干净空气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恢复了逸致和对未来的信心。他不贪恋自己经过的任何一个地方,尽管或多或少会在某一时刻留下遗憾。
比如……
莫里斯。
从事故发生到现在,他连他的影子都没看到。于是一连串问题接踵而至:
他到底是不是人类?
他为什么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敌意?
他在哪儿?
他如今怎样?
他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小船身后的海面渐渐暗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沿着艉板游动的黑影探出水面,悄无声息地爬到他身边。塔齐欧感到后面一沉,猛地回头,是他正在惦念的那个遗憾。
“别怕,我不杀你……”莫里斯喘着气说,“我只是在水里待得太久,再不上来我就淹死了。”
塔齐欧睨视他,像看一头凶猛又恶心的野兽。但见这头野兽甩了甩身上的水解释道:“昨天晚上……你知道,我回去换完衣裳后就没敢再停留。为了不被他们抓住,我索性躲在族长家附近。我听说你要离开,就提前几分钟来这里等你。”
“等我?”
“因为我想弄清楚一件事,”莫里斯抬起美丽动人的眼睛望着他说,“你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巴维尔在危难关头舍身救你?在我印象中,他排斥一切外来人员。”
“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可是他叫出了你的名字。他连和他在一起生活十几年族人的名字都分不清,却唯独记住了你的名字——塔齐欧。”莫里斯坐起来,苍白的脸凑到他面前。
“或许我的名字不难记。”塔齐欧道,脸有点儿红了。“你记住了我的名字,我也没对你做什么。”
小伙子摇摇头说:“我觉得他肯定是中了你的蛊咒。你是异种,人类外表不过是你残害生灵的重要媒介。”
他们靠得很近,几乎要挨在一起。
塔齐欧和他拉开距离。
“我是异种,那你又是什么?残害生灵?我没有。但巴维尔,你杀的。你不是人类,人类怕你;我不是人类,我不怕你。”
“那你胆子挺大的。”
莫里斯说着把头往后一甩:“我当然是人类,只不过去年——毕业前的两个礼拜,我被女巫伊芙琳诅咒,照到月光就会变成半人半狼的怪物。跟神话故事里的野兽不一样,我变身后仍保留人性。这算不上妙事,因为一旦变身,再想变回去就只有一种办法——杀人饮血。”
“所以巴维尔并不是你杀的第一个人?”
“他是第二个,第一个是我的叔父。具体原因我暂时不想说。因为出了人命,我没办法再在英格兰待下去,就翻山越岭逃到这里。甘伯尔是个不错的地方,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到月亮。不过保险起见,我还是会尽可能避开所有人。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不过现在看来,甘伯尔只是我人生的一个起点。我也想留下,但我让他们失望了。我想为他们扫除危机,殊不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那个最大的危机。”
“所以你要杀我,是为了……”塔齐欧推断出一个他不敢相信的结论,“保护他们?”
“当然也希望通过这件事能让他们接纳我。”莫里斯补了一句。
塔齐欧:“现在希望碎了。”
“你说话可真不好听啊!”莫里斯微微把头一歪,打量着他,“既然不是为了残害生灵,那你为什么要上这座岛?”
“我以为这是南方大陆,我要去的是南方大陆。”
“到那儿做什么?”
“不告诉你,”塔齐欧认真地说,“你会笑。”
人类耸耸肩:“我不笑,我保证。”
“波塞冬让我去,说外星入侵物种鲍莱克在那里……”塔齐欧把手缩进北极熊皮袄的袖子里,“它来自沃奥坦星球。奉海神之命,我要劝它回母星。”
莫里斯笑了:“沃奥坦星球?没听说过。为什么要劝它回去?它来地球不就恰恰证明它喜欢这里吗?”
“喜欢不代表正确。”
人类没有立即回复。“有把握吗?”他躺了下来,用蒙眬懒散的眼神看着他说。
“我相信我不会辜负波塞冬对我的期望。”塔齐欧说着,脸上却露出了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是说你有把握活着到达目的地吗?我们距离南方大陆非常远。而且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船动不了了。”
塔齐欧噌地跳起来。
莫里斯没撒谎,小船被困在冰面上了。“谢谢你告诉我,莫里斯先生,”他小声发牢骚说,“我就不该让你上船。”
这只人类笑着用肘支起身体:“你说起话来跟个孩子一样。事实上,你几岁啊?你闻起来不像是陆地物种。”
“我几岁?”塔齐欧思忖后说,“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分化过……76532次。我是水母,借人类身体登陆。波塞冬说,地球需要我。任务完成后,我想我会继续活下去,履行人类未完成的责任和义务。”
“那你自己呢?莫里斯从惊愕中恢复过来之后冷冷地说,“你自己没有要履行的东西吗?”
塔齐欧眨巴着眼睛。“我没有亲人,没有谁需要我……”他嘴角弯起一个微笑,指向自己,“但他不一样。”
“76532次,”小伙子感叹道,“这得多少年啊!”
“不会很长,分化没有周期性,我记得最长一次大概是——两个月零六天。”
“那最短呢?”
“三十四秒。”
双方无言。莫里斯拿起船桨,准备用它来破冰。就在这时,他们看到远处驶来两艘巡洋舰,船上高高挂着一面由白蓝红三个横长方形并排组成的旗帜,中间是一只双头鹰,胸部配有圣约翰屠龙图案的红色盾牌。
人类为水母普及知识:那是沙皇俄国的海军舰队。彼时年轻的沙皇米哈伊尔·费奥多罗维奇·罗曼诺夫还不满十九周岁。
塔齐欧定定地立在船上,呼喊着朝他们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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