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宋灏一行提前启程,山路崎岖,大雪封路,也只提前一日才到达牂牁郡郡治万寿县。万寿在牂牁之东,与宛温几乎隔着一郡之地。
年关在即,孟放大寿,万寿县热闹非凡,任意一座城门前皆是人头攒动,车马拥塞。守卫不得不设置拒马和栅栏,将人分成两股,货商与行人分开,排着队一个一个严查苻节过所之类的证件。
前头堵得二十年的老车夫也挤不进去,宋灏只能老实在车里候着。
白霜序打起避风帘往外看,发现入城的有不少是江湖人,不由起疑:孟放大寿,该是豪客鸿儒居多,难道城中另又盛会?
正想着,人群里忽然晃过一道灰影,肩上扛着一把熟悉的斩|马|刀。
他眯起眼睛,想要看清,但短短两个弹指的功夫,那人又不知所踪。
这三月来的平宁,叫白霜序过于大意。
宋灏瞧他僵在窗边像根木头一动不动,外头那么冷,风吹冻鼻尖,不免有些好奇:“嘿!看什么呢?”
就算没去过郡城的土包子,也该是城里比城外气派繁华。
白霜序本想含糊过去,转念一想,未必不可以利用眼前这位县丞公子打听,便如实措辞:“我刚才看到个人,是个独眼,手里提着一柄斩|马|刀,方才想插队,但是转眼人又不见踪影。”
宋灏立刻说:“人多,可能是个摸兜的小贼。”
“我看不像,没必要扛大刀,过于显眼,而且这人目光犀利,面相凶恶。”
“不像个好人?”宋灏挤过身子来看,确实没瞧见可疑的人,但听白霜序描述,有板有眼,不似信口雌黄,他便也觉得有些古怪,沉吟片刻,忽然拍腿道,“会不会是想浑水摸鱼,牂牁郡多山,山中多匪,这寿宴将近,可不能出差岔子,待会进了城,需得禀明郡守严加防范才行……”
“等等。”
宋灏身子挺直,眉头紧锁。
“……你说,拿大刀的独眼?我倒想起一人。宛温往北七十里的山中,有一窝山贼,他们的头头好像就是个独眼,人称老鹫。这窝山贼据险难攻,去年剿匪剿了几回都没能彻底铲除,又因为山寨在几县之间,各丞互相推诿,也就不了了之,只发了榜文告示,叫过路商客绕道而行。”
死的那位老爷看穿着确实像个商人。
难道真的只是普通山匪劫道,若是这样,又何必来寨中确认是否有知情人?
白霜序感到费解,只觉得此行将有大事发生。
按郡城建制,公廨与孟府皆在北城,二人自西门入,要横穿南北主街。街头人声鼎沸,连宋灏也忍不住掀起车帘,招呼白霜序与自己同侧而坐,指点讲解。
他统共也没来过几回,表现得却像个地道的土著。
“郡城比宛温大一倍,四面共八座城门,南北、东西各两条主街,呈‘井’字形。”车正行到十字口,向北转弯,宋灏扶着车栏调整坐姿,指着一个方向,继续说,“西北角上建有学宫,东面则是仓廪,紧靠着几处官署,现下被楼舍挡住,看不见。”
“往南则为闾里,里为居所,市为商用,虽然比不上长安东西二市繁华,但在整个牂牁,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大市。一会拜谒孟大人后,若无旁事,我们也可去逛逛,只是得早去早回。天色一晚就要闭市宵禁,里市由高墙割据成独立区块,吏卒和市令会着人守门,若是出不来,会耽误明日的寿宴。”
白霜序一边听他说,一边与街市格局对应,留意巷道、标志性建筑以及街上的行人。万寿城的城建几乎承袭汉制,与滇南的部落确实有所不同。
主街上人多,都是采备年货的人,车夫不得不勒缰缓行。
宋灏不稳,身子晃了一下,声音戛然而止,等他扶稳后,却没急着续上先前的话,而是话锋一转,对着白霜序说:“你有心事。”
白霜序只转动眼珠瞧过去,脸上并没有过多表情,不承认也不否认。
宋灏说:“那条十字街后七八步远,有一家云台茶社,他们家的龙团茶回甘生津,十分好饮。想邀你去试试,你没有应我。”白霜序其实并未表现出对品茗有格外讲究,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否爱饮茶,但自城外开始,他就隐隐不心安。
那句有心事并非赌气。
“我山野村夫一个,不懂饮茶,少爷说去哪里,木樨自然就去哪里。”白霜序不卑不亢迎了回去。
“我根本没有说到茶社!”
宋灏确认他没有听,心下更觉得古怪,稍一琢磨,凑过去问:“你在找什么?”
白霜序回望他,渐渐展露笑意。
他的这位小少爷,确实慧眼如炬,心思通透,若是瞒他,反倒会惹他不快,不如直说,天下虽无不散之宴席,但天下亦有句话叫后会有期。
“马市。”
“你要买马?觉得牛车不够快。”宋灏心里门清,但和小孩子似的不愿意往自己不愿接受的方向细想。
白霜序只能狠心点破:“确实有一件事。”
宋灏板着脸:“你不要说。”
白霜序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果然闭口不言。
宋灏长长叹了口气:“算了,你还是说吧。”
白霜序不吝夸赞:“真聪明。”
宋灏抄着手,靠在车厢上,把暖手炉抱得更紧,哀怨地嘟囔:“我倒是宁愿笨点,傻人有傻福。”
“我有个表叔父,在……在长沙郡谋生,年前写信回来,我想去外面闯荡一番。”白霜序拿出伪造的信件,一个山野少年,会写字已是罕见,会模仿多种字体,任谁也想不到。邵陵郡在去长沙郡的必经之路上,他故意将地点模糊,即便宋灏怀疑,也找不见他。
他不想把这傻小子卷进来,自然不敢将实情全告诉他。
宋灏眼神先是一黯,随后大笑起来:“原是为此,我还以为……这是好事!你别找了,我帮你想想法子,搞匹良驹。”
前些年因为战事,马匹稀缺,这几年休养生息,倒是开放马市,只是仍有严格管制。
白霜序感念他的好意,却不知道,被他视为傻小子的家伙,心里另有盘算。
宋灏想啊,他要买两匹,跟他出去见见外面的天地。
——
递过名刺,梳着双环发髻的大丫鬟将他们领进了孟府,先行往客院收拾,期间路过后花园,宋灏亦忍不住驻足观望。
孟放豪奢,引山泉积水成池,池边繁花铺道,尽是名品。
冬日破天荒的艳阳天,远处的角亭下,一众人花间泥炉煮酒,仔细甄别他们的衣着,能发现都是世家子弟。
牂牁郡与滇南和宁州很像,皆是土著多,汉人少,此地古来为百越之地,当地人又被称为越人或者洞蛮。眼下满座公子,大多数都来自于声名显赫的部族,这些部族的老大类似滇南的夷帅,而南迁的汉人亦有扎根,这些多称大姓。
滇南最大的姓则是爨,其余九大部族则侍奉天都教。
那侍女叫红蓼,眼神极为敏锐,立即依次指点,开口介绍:“左手第一位裹头巾的叫乌稚,其父乃五溪一方夷帅;他身边那位身披大袖袍的姓欧阳,交州诸曹从事乃其族叔,与孟府交好,其本人在牂牁郡挂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往左三位,那位赵公子亦来自牂牁地方豪族……”
白霜序循声抬眼望去,发现坐下竟然还有爨氏的公子,不及弱冠,容貌昳丽,气质温厚,似有些面善。他想了想,好像叫爨宝子,得从前那位少族长爨容的福,曾与之打过一次照面,不过他现在是木樨,也不怕认出来。
想起爨容,他脸色忽然一黯,爨氏与天都教的纷争,始终没有断过。
这时,又有两人自花园步道缓步走来,手里抱着两大坛子酒。其中一位器宇轩昂,神采飞扬的正是孟放的大公子孟维桑。
孟府共有两位公子和两位小姐,孟维桑与三小姐孟瑜之乃正妻所生,二小姐孟婉之与四公子孟维梓则是庶出,今次除了老四从军在外,其余两位姑娘都从夫家回来了,此刻多半正在后院陪女客。
至于孟维桑身旁的人,白霜序虽不识得,但此人衣着上有竹叶族徽,倒是天都教九部中孟部的人。有说法说孟放与孟族同宗,也有说孟放与孟部族长孟不秋私交甚笃。
可惜孟不秋没有亲自前来,不然自己还能多个帮手。
红蓼最后指着角落里独饮的那位公子,他的腿边放着一支拐杖,想是身有残缺,一时倒不知如何介绍:“这位郭公子,其父乃广州刺史麾下别驾从事,出身太原郭氏,颇有声望,其母为越城岭江家的小姐。他,他脾气不大好,你们还是……”
白霜序忽然看向宋灏。
宋灏脸色尴尬地点点头:“是,是我表哥。”
“听说郭夫人今次也来了……”红蓼眼前一亮,话说到这里,又是亲戚,无论如何也该引荐,打个招呼不失礼数。但郭澜瞥看一眼,并没有认亲的打算,而宋灏脸色发青,像是发怵般不由自主向后退。
气氛古怪至极。
白霜序想起宋夫人中蛊之事,心想,如此反常,莫不是和这两人有干系?
这时,郭澜忽然又瞧了过来,起身举杯,他腿脚本就不好,一动作便惹人目光,一时间所有人都朝叠石旁张望。
宋灏一把拉紧白霜序的袖口,紧张地要走。
外客来此间,都会经由这条大路前往客院,宋灏一退,倒头撞上人,手忙脚乱扶正,发现是位锦衣公子。
此人身着紫衣,头梳高冠,不肥不瘦,轮廓分明,一双瑞凤眼极为深邃,斜视时不怒自威,矜贵中透着一股邪气。他腰身佩着一柄长刀,刀上链着一串极好的血玉,宋灏撞过来时,他反应极快,一把按住刀柄,并不正眼相人。
“劳驾。”
宋灏乖得想兔子般跳开。
紫衣公子阔步走进湖心角亭,方才还对宋灏好奇张望的公子们,立刻分道两路,转头迎过去。
红蓼脸色正了正,凝然道:“庾远,出身颍川庾氏。”
不只宋灏,连白霜序都变了脸色。他虽久居滇南,但对中原政局,也略有耳闻,曾经权倾一时的四大家族,除了南渡时号称与司马氏共天下的王家;当轴处中,于淝水之战力挽狂澜的谢家;三次北伐,差点篡位晋室的桓家,便是这颍川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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