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可能,尸体在他眼前四分五裂,那些人毁尸灭迹,只怕连白骨也不剩,那这个人是……不待他细细琢磨,富商唤了一声“阿旻”,那少年护卫立刻扔出三枚金色的讯烟。
那玩意叫金拐子,腾空可达百刃,只有天下极为富有的几位人物才用得起。
白霜序僵立在原地,对他的身份感到更加疑惑。
倒是宋灏,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心里并无挂牵,甚至冲那锦衣富商颔首致意。就在他将要开口时,看见金拐子的庾远和郭澜从大门冲了进来,紧随其后的还有万寿县的官吏和孟府的近卫。
队伍如潮两分,有老道的捕吏即刻将绑在木桩上的杀手接过手,锦衣富商主动让路,并未阻拦。见此,郭澜才收住手中的扶风拐,把目光转向早到片刻的宋灏,怒火中烧——虽然没有玉如意,但这捉贼竟也比他慢上些许,要不是他打晕自己,又岂会抢夺先机!
想到这里,他心中极是不平,一瘸一拐闷头走过去。
庾远有意无意堵住了他的路,这一耽搁,孟维桑现身,阔步走来,他不便发作,只能将怨怼按捺住。
“此獠可有伤到诸位?是我孟府招待不周,恕罪恕罪!”
大公子发现庾远在列,明显脸色白了一分,但他更不能暴露目的,自揭短处,只能硬着头皮装出如常神色,走到正中的锦衣富商跟前,笑着拱手,道:“裴二爷!”
众人目光齐聚。
白霜序忍不住挑眉,号称“金银磐不动”的裴二爷,从前只闻大名,原来竟长这副模样。
这时,宋灏已自觉开口普及:“江南富贵堂你知道么?就是和吴兴‘横生财’钱小六爷、长安公府‘不动尊’钱胤洲并称天下三富的那个富贵堂。喏,他就是堂主裴子常的二叔,裴丹。”
裴二爷俯身贴耳,提点孟维桑:“山匪,多加小心。”
孟大公子恍然,听说牂牁郡西南部确有一系匪徒占山为王,几度清剿都铩羽而归,几县县丞上呈的文书如今还压在官署之中,莫不指是?听说他们的老大绰号“独眼老鹫”,多次打劫裴家与马帮的车队,难怪裴二爷能一击中的,识破来者身份。
他没有再怀疑,只点头应和会留心。
另一侧,宋灏也正跟白霜序说到此处:“上次跟你说的那个‘老鹫’,就是他的死敌。这裴二爷是个狠人,连官府都未能剿灭的土匪,却叫他裴家打得元气大伤,若我没记错,应是去年的事,说是裴家一掷千金,买天下杀手,伪装商队故意引老鹫来劫,独眼老鹫差点便交代当场!”
白霜序沉吟,这裴家一掷千金他去年略有耳闻,但个中细节,却不足道。他不免又琢磨起来:裴二爷与独眼老鹫不和,乃板上钉钉之事,裴二爷被刺杀,老鹫也确实来过岩山寨附近察看,难道真的只是普通的江湖仇怨吗?
眼前这个裴二爷若是真的,死的又是谁?
想到这儿,他不由回首,那裴二爷的目光恰巧越过孟维桑,向此处落来,两人短暂交锋,又都匆匆别开。
很快,孟维桑便将此处清场。
郭澜顶着张黑脸,宋灏不敢近前,怕他找自己算账,一出门见庾远与之分路,不由自主跟了上去。郭澜见他撵在人家屁股后头,气得脸更黑,一瘸一拐,拂袖而去。
庾远被莫名其妙白了一眼,侧身看来,一见苦脸的宋灏,立刻抱起手臂,露出玩味的笑容:“宋贤弟瘦得皮包骨头,没想到武功竟是不赖。”
怎忘记,这家伙也不是好相与的!
宋灏一时不知他是真心夸赞,还是有意酸讽他来来回回就会那三招,只能心虚地低头:“谬赞,谬赞。”
“过谦了。”
“庾兄谬赞。”
“诶,贤弟不必过谦。”
“庾兄……”
“诶,贤弟。”
这好哥哥来,好弟弟去的打了两圈,周遭不识人的,还以为这位腰挎刀剑的清俊小郎君也是庾家人,纷纷七嘴八舌打听,宋灏面露窘色,不敢仰视,余光四处乱瞧,忽然发现跟在身后的白霜序不见踪影。
他趁机脱身,回头寻找,发现人还靠在门柱前,一见那裴二爷随孟维桑出来,便想跟上去。
宋灏叫住人,也跟着张望了两眼,问:“樨哥,你在看什么?你认识他?”
“不认识。见到如雷贯耳的人物,好奇罢了。”白霜序面无表情地说,内心却并不平静,自己的武功还未恢复从前的十分之一,还是谨慎些好,便又告诫宋灏:“明日寿宴一过,即刻离开万寿县。”
此话出口,宋灏更加苦恼。
短时之内,他要上哪里搞到两匹马,并且在不被这家伙知道的情况下先斩后奏,不回宛温呢?
由是心不在焉,宋灏一下脚,踩着个活物,吓得差点将白霜序扑倒。白霜序将他一拂,抽出腰剑,刺了出去。
转角的邋遢乞丐往后缩脖子,宋灏认出他,立刻握住白霜序的手:“别伤他。”
白霜序其实也认出了人,只是不像这小少爷轻松卸下防备。
“他方才救过我,在货栈的时候!定是被吓着,躲在此处,附近又都是官府的人,不敢上前。”
不管阴差阳错,宋灏确实为他所救。
白霜序见乞儿没有擅动,周遭亦无杀气,慢慢收剑,推着宋灏侧身离开,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这个人。
就在他们要转过这条十字街口时,那乞丐忽然一把拽住宋灏的衣摆,赶在白霜序出剑前,他撩开披散的头发,露出胡子拉碴的脸和一口白牙,恬不知耻地摊开右掌,口音带着一股西北的风沙味:“这位大爷,你说我方才救了你,怎么着不得给两个钱意思意思?”
宋灏转头看向白霜序,尴尬地摸鼻子:“樨哥,要不……意思意思?”
白霜序伸手掏钱。
那乞丐又凑了上来,眼睛往他那兜里凑,突然大声说:“看您这身家,两个钱会不会太寒碜了?怎么着,也得来二十个吧?”
——
万寿县,八宝客栈。
“今日那个杀手嘴里藏着暗器,差点崩到脸上,要是弄坏了,我就只能卷着被衾扫地回家。”被唤作阿旻的护卫将卸下的□□挂在架子上晾晒,轻薄如纸的皮面甚至透出窗格的木纹与摇曳的烛火。
窗前的人用左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抵着下巴,一动不动。
少年洗了把脸,舒服地出了口气:“这玩意儿带着真不舒服!”
他的模样比早间易容后要生得更正派端庄些,言词活泛,但行动却十分规矩有礼,手头的那方巾子被他折叠得方正,摆在盆架前,而不是随手一扔,挂在杆上。
但年岁摆在那儿,却也脱不出少年郎的青涩。
说着话,便忽然两指作剑,在窄小的厢房里比划了两招,自夸道:“幸亏我这招‘宝妆成’用得不错,不然在孟维桑跟前,可不得露馅。”
“比起你师父,还差三十分火候。”方才窗前出神的“裴二爷”,不知何时移步到他身后,将桌上的烛火向另一个方向推动,少年的影子眨眼落在了地上。
只听,他又说:“客栈内外都是江湖人,小心为上。”
少年忍不住回嘴:“阁主您在,有人靠近还会……”
话音未落,窗棂忽然被叩响,师旻打了个哆嗦,闪身躲向窗侧,抬手一挥便要熄灭烛火。木窗紧合,缝隙里却飞入一支雪白的鸟羽,他忽然明白,方才叩窗板的不是指头,而是这根柔软的羽毛——能在木头上打出清脆的响声而没有折断,可见功力不一般。
师昂对他的反应满意地点头,伸手截住指风,烛火不动不摇,依旧如明。
谁能想到,先前在孟府,由着庾远一众妄论的天下第一的帝师阁阁主,会假扮裴二爷出现在牂牁郡郡治万寿城中,甚至要赴明日孟放的寿宴。
“谁?”
师旻仍然警惕,不自觉望向师昂。
师昂不动如山,连眼皮都未抬,只道:“自己人。”
师旻心有所动,难道……
他不便多问,又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便借着他师父的势,故意说:“阁主,上次那个秦国的高手前来叫阵,走的时候您一句话便叫他吓得肝胆俱裂,您都没见过他,又一直闭关不出,是如何做到的?弟子实是憧憬,可师父不同我讲,就说您把睡虎禁地的书都读了个遍,摸到玄牝之门,得悟玄关一窍,生出了读心的本事。”
师昂识破他的小心思,摇头道:“听你师父胡说,我若有那本事,就地飞仙,乘风而去,何必苦守这寂寂人间。”
师旻快嘴接话:“阁主自然是舍不得我们。”
“嗯?”
师昂瞥了一眼。
师旻立刻改口,小声嘟囔:“是舍不得师父。”
“你这性子,真能学到你师父的‘一心一意’妙法?我看是心猿意马才是。”师昂顿了顿,对此颇为疑惑不解,他那师兄最喜恬静,最恶聒噪,练达专一,摒弃红尘,江湖敬称“师一心”,收个弟子却是心思活泛,也不知是如何处下来的。
师旻如实道:“反正师父又听不见,我只要不当着他的面多嘴,就不会惹他不快。”
师昂呵笑,把关键点出来:“你不知道,你师父的耳疾已于多年前痊愈?”
“什么?”少年果真如遭晴天霹雳,连行动也不自觉僵慢一息,若不是要留意窗外动静,只怕人现今已跳了起来,“师父,师父也会骗人!”
师昂心中不由嘲笑:你师父不仅会骗人,可还是天下第一的骗子!
像是受了极大刺激,师旻耷拉着脑袋,大有一蹶不振的蔫气,要知道他虽多嘴,但骨子里对师惟尘极为敬重,显然不能接受这等颠覆的说辞。
师昂不再逗弄他,转而回归正途:“你知道闻达翁吗?”
师旻立即肃容以待,回答道:“就是那位号称‘知无不尽,通晓天地’的闻达老人?可集一国之力,也不敢称八荒四海全知全晓,弟子从前只当是江湖上一个三流的神棍,二流的消息贩子,难道当真存在这样的一流高人?”
“真的。”
师昂一弹指,窗户无风自开,天外如墨,星河黯淡,唯见一轮皎月当空。入夜已深,灯火阑珊,便是八宝客栈的几处厢房,也多是阖门熄灯,举目远望,连只寒鸦也没有,只有城头的军旗招展。
而就在此楼的屋脊之上,轻盈地立着一道黑影,影子单薄如翼,瘦弱如羽,静得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连呼吸都好似不存在。
少年眼色一沉,一脚跨过窗框,单手攀着檐下的椽子,先用剑探路,随后发力,跃上楼顶。顶部空阔,能望穿大半个坊市,除去落叶懒倦,偶尔翻两个跟头,再无别的动静。
不出五息的功夫,他又落回屋内。
还能续上先前的话,并不唐突:“阁主,没想到您和闻达翁也有交情……”
他一边说话,一边背身紧闭木窗,心里满是骄傲,以帝师阁阁主的武功和威望,背倚晋国皇室与谢家,武林中若是振臂一呼,谁还敢不来朝。
然而,话音未落,师旻便觉得后心一凉,转身抬头,只见烛火前慢慢分出一道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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