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桓南郡,桓玄。”
“桓温的儿子?”孟放斜眼思忖,脸上有几分傲然与不屑,“听说此子及冠之年仍不得志,二十有三才当了个太子洗马,毫无实权,简直堕了先人之名!”
桓温在世时位居大司马,三度北伐,桓家可谓一手遮天,而他死后,便是孟放这等远离中枢的山里官谈起来不仅再无忌惮,甚至颇有几分轻蔑。兴许是那分张扬和着先前听闲话积下的怒气趁机发泄出来,他并没有留意到身边的青年在听到“先人之名”时脸颊微微抽搐,眼神犀利得像藏着刀剑。
庾远想到了庾家,想到当年曾盛极一时的庾家,最后却被桓氏取代,孟放如此不屑,又是否曾这样私下谈论过自己?
孟放只顾着往下说:“他能任广州刺史,不过是去年随荆州刺史殷仲堪发声响应王恭,才得了个便宜,是与不是?”
庾远敛起情绪:“是,年前向朝廷上书求任,出镇广州。”
“哼!”
“会稽王以圣上之名下诏,以他督交广二州军事,任广州刺史,甚至还加持假节。”
“会稽王真是胆小如鼠,这也怕?”孟放嘴上讥讽,抨击宗室,心里其实并不舒坦,持假节则意味着将杀人的权利下放并无须禀报中央,随着持节的程度不同,可杀之人品级亦不同,虽然假节只是最低一级,战时可斩犯军令者,但已足够叫人眼馋嫉妒。
一个小毛孩,仗着祖荫,何德何能!
更何况他依仗的父亲,还是差点篡位的权臣,如此尴尬的身份,还能得到厚待?
庾远看出他心理的矛盾,也不说破,只娓娓补充道:“桓温虽死,但他在世时的影响空前绝后,桓家盘踞荆州数十年,底蕴不可谓不深,所以……”
“我孟放纵横岭南,还要防着个小孩子不成?不过是仗着先人庇荫,他见过战场吗?带过兵么?从前只担过文职,懂得行军吗?难道先人还能从坟墓里爬出来替他打仗不成?倒是荆州的殷仲堪更值得一会!”
孟放激动不已,好似虚张声势才能隐藏底气不足,不过这样确也失态,他稍作沉吟,平静下来,腹诽道:这个桓玄虽然不足为患,但也确实麻烦,牂牁郡南接交广二州,若他出任,就像苍蝇粘在脖子上拍不走,又恶心又难受,但他没再开口,不愿再在后辈面前露怯。
庾远瞅准他此刻心绪已平宁,忽然又道:“好在,桓南郡受命后却并未赴任。”
孟放的情绪立刻又被带起来,以大家长的口味道:“世侄,我说得没错吧,求而不去,虽然确实拂了朝廷脸面好似有几分威风,但没那个实力而叫板,可不是年幼无知的表现,虚张声势能成什么气候?他困居荆州,有兵吗?若我是他,还不如去广州赴任,虽是离建康远了些,远离皇权,有被发配的落差,但好歹有地有人,这可真是没脑子!”
庾远不置可否。
说话间他二人已经移步□□,附近少人,言谈渐寂,无人开口时便显得些许尴尬。
这个子侄可与外间那些个藏不住话的大嘴巴不同,总叫人觉得心思沉得可怕,孟放站立难安,像生怕给他看出自己色厉内荏,说两头话,赶紧引开话题,试探道:“世侄,世叔可听说,桓家与庾家昔年有仇,你这么防着那个桓玄,难不成是想……”
庾远脸色一变。
孟放安慰他:“不必防,要防不如防着殷仲堪。”
庾远拱手。
孟放放声大笑:“世侄,不用再劝我,我已过天命之年,就老死这牂牁,哪儿也不去!稍后去留随你,凭着我与你父亲的关系,我保你平平安安出牂牁!”
“孟世叔说得是。”
望着朝另一席的宾客走去的孟放,庾远一手捏樽,一手提壶,两袖一摆,潇洒转身,头却轻轻摆动。这位孟大人自视甚高,目光浅短了些,殊不知自己今次前来,只要踏足牂牁郡的地界,他便恐难再摘得干干净净。
——
庾远离席后,众人也持杯散开,互报家门,互相寒暄,觥筹交错中俨然已非寿宴,倒是成了世家子弟的交际场,只有别院之外的流水宴上,豪放的江湖人击铗而歌,有燕冀之地的悲壮豪迈。
昨日在货栈也没说上话,宋灏想着,也去跟裴二爷打个招呼。
白霜序的身份不能与公子同桌,近身服侍了一会,红蓼便过来要带他去该去的地方吃饭,他只能先和宋灏匆匆交代了两句。宋灏已经跟着那些个公子哥儿端酒起身,便飞快同他说:“少说多听多看,我知道,你放心!我正好去问问哪家有马!樨哥,你快去,多吃点!”
走了一半,白霜序忽然担心孟维桑会挽留,便想回头再叮嘱一句,借马的事别给孟家人知道,又掉头跑回去。
那方,宋灏快走到裴二爷跟前。
白霜序余光瞟见,“嘿”了一声,心想他怎么就不听,都说了得远离这个裴二爷。难道是——为了借马?想借富贵堂和马帮的关系?
心中五味陈杂,白霜序脚步越发着急,穿过抄手游廊时宋灏正侧身,他想招手将他叫过来,却被身后擦肩而过的人撞了一下。
那人穿着一身传菜的小厮服,低头并没有停留。
白霜序晃了一眼,又霍然回头,小厮的一只眼睛外翻,除了手无长刀以外,那侧脸轮廓和身材背影,分明与那日来家中搜查灭口的刀客老鹫一致无二。
这时,老鹫回头瞥了他一眼。
白霜序咬紧嘴唇,强自镇定往回走,他不知道这个人是否认出了他,但他不敢再唤宋灏,怕把他牵扯进来。
老鹫传完热菜,并没有回后厨,白霜序不远不近跟着,发现他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向裴二爷的位置靠拢,但只绕行观望,不动声色把一些碍事的婢子和小厮阻开,以其为中心形成孤岛,并没有直接动手。
这样一来,说是扫清障碍也可,说是接应也行。
白霜序不由怀疑,会不会这个假裴二爷和老鹫是一伙的,昨晚庾远才遇刺,今日又逢寿宴众宾齐聚……
但他转念想,又觉得不像,老鹫或许和他同样困惑,不确定这位是本尊,还是事情暴露后引人上钩的诱饵,因此束手束脚,只能先将目标锁定在这里。
白霜序试着给宋灏递眼色,毕竟无论如何都与裴丹脱不了干系,那么离他最近的几个人都极有可能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然而,宋灏这家伙根本没注意到他
他只能又飞速思考,怎么样才能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把消息传递给孟府,令他们早做防范。
就在他摩挲下巴,佯装思忖时,霍然发现裴二爷已经放下酒樽,目光一直停留在附近的几张礼桌上,那上头堆放了些礼盒,其中有一只正是宋灏带来的金寿桃,然而这寿桃在昨日入府拜会时便已送出。
那只有一种可能……
白霜序忍不住想骂人:这孟放是有多好面子,他竟然把这些礼盒全运了过来,莫不是想当场拆盒炫耀,来一出斗富?
嗜财如命,简直有失大家风度!
不过站在自己的角度,也许是个机会。
白霜序手指一转,从□□边拈来一块碎石子,在在场都是公子哥儿,江湖人并无几人的情况下,他目前的武功就显得不那么不够看。只要找到机会让孟放失态,他必定会仓惶地立刻结束这场显摆的闹剧。
“天驷兄,昨日你我前后脚拜谒,我远远瞧见你,像是携的一幅画?”
吃酒吃足后,果真有人耐不住,想挑个头寻些热闹,庾远听后,掠过数人,望向孟放。孟放捋髯大笑,替他答道:“不错,正是本官的画像!”
听他答话中气十足,神采飞扬,想来那画必得欢心,便又有人随声附和:“噢?以画贺寿?不知出自何人妙笔?”
庾远谦逊地笑了笑,道:“晋陵无锡县那位顾恺之顾先生。”
“就是号称画绝的顾大师?”
听到这儿,连郭澜也忍不住坐直身子,听说此人常予帝王将相画像,曾在桓温和殷仲堪麾下任参军,和荆州一系脱不了干系,庾远有本事能请动他,恐怕动用了极大的人情关系。于是也高声撺掇:“庾公子和孟太守可愿叫我等俗人饱饱眼福?”
庾远并不介意,孟放满脸生辉高兴还来不及,立刻挥手让人取来,并请庾远亲自展画,叫人一睹为快。
满座目光都被吸引到装裱的薄帛卷上,这是个机会!
白霜序拇指和中指一弯,瞄准两人身后的庭炬,这东西放平日可照明,如今天冷,还能御寒,今早时孟维桑便着人多摆了几只。
牂牁地热且湿,被雪润过的湿柴投入火堆后烧得劈里啪啦作响,爆出火花。孟放武功平平,受惊自然要躲,而他站立的位置后方有装饰的怪石堵路,较为逼仄,手忙脚乱之下,必然会跌落最近的水池。
不过还有个庾远立在那儿,白霜序只能祈祷这人反应不快,不要坏事。
正要动手,一只手忽然扭住他的胳膊往后拖。
红蓼一看他都快挤到台子中心去唱大戏了,自是焦急得不行:“哎呀,木樨,你在这儿啊!刚才你做甚么跑那么快?快,快跟我走,你主子没教你这等场合的礼……”
就这瞬息之差,寒光照眼,白霜序推了红蓼一把,宾客中忽然有人亮刀,砍向庭燎,四面迅速蓬起白烟。
都是些混进来的帮厨。
因为江湖来人倍增,孟放死要面子想招待所有人,致使府中人手不够,因而管事便上附近熟识的酒楼招人,孟维桑吩咐过这些生人不可入内,但底下办事执行效率太低,加上传达不知内情根本没当回事,这才出现了如今的乱局。
帮厨帮着传菜,发现又能如何,手忙脚乱的情况下只能加派护院,可人就那么多,那些江湖人就不看着了?万一有浑水摸鱼的?
他奶奶的!
儒雅温和的孟维桑头回忍不住想破口大骂,不知道该骂他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父亲,还是那个不惜下血本出财出力煽动整个南武林江湖前来给孟放拜寿的裴二爷!他只能抽出佩剑,一边高喊护卫,一边上前掩护庾远。
当孟维桑抓到那双冰凉的手时,他忽然想,这些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对付姓庾的,难道父亲已经做了决定?
如此,从前安宁的生活将远去,刀光剑影只是争霸的开端!
而就在同一时间,白霜序拨开向外狂奔的人,目光锁死在老鹫身上。
但老鹫已无踪影,杀手全扑向庾远,孟维桑早有准备,令人围成铁桶,以肉盾护他在一片混乱中向府外暂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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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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