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上林苑,天穹高远澄澈,如同蓝色琉璃。温暖热烈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泼洒,为苑中万物镀上浅金。
链接未央宫和上林苑的复道宛若一条玄色巨龙,从宫城深处迤逦而出,横跨沧池,直探苑林腹地。卤簿仪仗肃立无声,五彩旌旗在微凉的秋风中轻轻卷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刘恒扶着朱漆栏杆缓步登上渐台,太仆石奋与新任郎中令张武紧随其后,上林苑令余诚则躬身侧立,准备随时为这位新即位的天子讲解苑中景致。只是一上午下来,天子对苑中的奇花异草珍禽异兽似乎兴趣缺缺,他这位上林苑令并没有派上多大的用场。
此刻,天子的目光越过雕栏,投向了不远处平静的湖面。沧池水色澄碧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岸边的垂柳已染秋色,柔条在风中轻摇,宛如一片淡金色的云雾。就在这金碧交织的画卷中,一叶扁舟毫无预兆地闯入了天子的视野。
那是一艘再普通不过的柏木小舟,舟上的青年身着粗葛布衣,发束鹅黄头巾,为了方便劳作,他用襻膊将衣袖束在身后。
此刻他正俯身清理水草,阳光恰好穿过柳枝的缝隙,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随着他手臂挥动,带起的水珠四散飞溅,碎裂成万千晶芒,使他整个人仿佛伫立在一片光雨之中。
“陛下?”石奋见天子忽然驻足凝望,不由轻声探问。
刘恒恍若未闻。他看见那黄头郎直起身,随手抹去额角的汗珠。腰背在阳光的剪影中拉伸出柔韧完美的弧度,充满了蓬勃的、原始的生命力。
水波轻漾,小舟缓缓转向。邓通似乎察觉到观景台上投来的目光,不经意地抬眼望来。视线遥遥交汇的瞬间,两人俱是一怔。
“那是何人?”刘恒问道。
余城忙上前回话道:“回陛下,他是苑中的黄头郎,姓邓名通,专职操持舟楫。”
“原来是他啊。”刘恒的语气依然淡然,但这简单的几个字却在随行臣僚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石奋与张武交换了一个克制的眼神,一旁的宦官已经会意,小跑着传令去了。
当邓通跪在宜春殿冰凉的石砖,衣摆还在滴滴答答地淌水。他不敢抬头,只盯着眼前青石砖上流转的云纹。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和汉文帝见上面,现在十分懵逼。
“抬起头来。”刘恒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邓通听话地抬起头,看见御座上身着玄端纁裳的刘恒正凝视着他。邓通不知道如何反应,傻傻地和刘恒对视着。
刘恒忽而一笑,离座起身,过来亲手将邓通扶起。在触到邓通粗糙掌心的瞬间,刘恒微微顿了一下——那上面布满操桨留下的茧子,与满殿熏香的温软格格不入。
“你头上的黄巾和湖上的秋景很是相宜。”刘恒仗着身高,目光轻轻拂过那抹已被水汽浸深的鹅黄。
“谢谢!”邓通一时间都没琢磨出来刘恒这话是什么意思,感觉像是夸奖自己的,连忙道谢道。
道谢完邓通感觉自己好像不够卑微,连忙补救道:“小人多谢陛下夸赞。陛下今天的衣服也非常好看!”
刘恒今天穿的是皇帝的制服,上衣是黑色的,下裙是红色的,配上他明显优于常人的身高,显得庄严而有威势。邓通觉得他穿汉服确实非常好看,夸得也是真心实意。
汉文帝又笑了起来,他牵着邓通的手回到自己的坐席前,一同跪坐在御案前。
邓通还不太习惯同一个男人这么手牵手,不过因为刘恒是封建帝王,邓通也不敢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好在坐下来以后刘恒就放开了他,然后从袖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面前桌案上。
邓通一眼看过去,发现竟然是自己这段时间久寻不到的押凭。脸上先是露出惊喜的笑容,但是一想到大汉禁赌和自己押注的内容,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什么意思?汉文帝在抓赌?大汉律令里公务员赌博是打板子还是罚钱,拿皇帝打个赌应该不至于要腰斩或者砍头吧?!
邓通一紧张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又还没学会下跪求饶,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刘恒,希望对方大发慈悲饶过自己。
“你知法犯法,朕要罚你。”刘恒吓唬邓通道。
“要怎么罚?”
“你的赌具朕没收了。”刘恒手指点了点桌面的竹签道。
“多谢陛下宽宏!”邓通如释重负,一脸感激地保证道,“小人以后再也不赌了!”
刘恒把邓通的押凭收入自己的袖袋,一本正经对邓通道:“如此甚好。”
扶刀站在一边的宋昌看着这一幕:“……”
“朕听宋中尉说,押注一年以上的人甚少,你为何押了五金?”
“他们不懂,陛下您是天命所归呀。”历史书上都写了,不押那是傻子!
刘恒面上没什么表情,但是宋昌看他们陛下放松的坐姿,知道他们家陛下现在头发丝儿都透着愉快。他有点纳闷,这话他当时也说过,怎么他们家陛下很不爱听的样子。
“哦?你从前难道认识朕?”刘恒不经意问道。
历史书上认识的算不算认识。邓通一边在心里小声嘀咕,一边对刘恒道:“小人之前入城时曾见过陛下的车驾。”
不过前几天的事情,刘恒很快就想了起来:“一面之缘,你便认定朕是天命所归吗?”
邓通不知道怎么回答,决定把问题抛回去:“一面之缘还不够吗?”
宋昌听到刘恒又哈哈大笑起来,觉得邓通这个人拍马屁的功力真是不容小觑。
刘恒又问了邓通平时上职都是做什么,收入如何,平日里喜欢做什么消遣,觉得长安城的物价如何等等。很像那种领导下乡给基层群众送温暖的谈话。
邓通一一回答了,临走的时候邓通还有些小小的期待,觉得刘恒会不会像电视里那种视察的领导一样,给受访的人民群众送点米油之类的礼品的,结果邓通白期待了一把,一直到小宦者把他请出门,刘恒也没吩咐人给他送点小礼品。
邓通小小地失望了一下,下午就继续在沧池里捞水草了,一直捞到下值的时间,才把荷花池这边水域的水草打捞干净。
劳累了一天,邓通也不挑剔了,回到上林苑的食堂就匡匡干饭。小米粥喝两碗,麦饭就着酱菜也吃下去一碗。邓通本来还想吃点的,结果他们辑濯所的令丞王恢突然来了食堂。
几位令丞平时都不在辑濯所的食堂吃饭,而是另外有灶头给他们做饭。大家看到王恢过来都有些惊讶。
“本来想明天再告诉大家这个消息,不过张令丞觉得你们今天知道了可能晚上会睡得更香,就派我过来通知大家了!”王恢笑道。
“王令丞,是什么好消息呀?”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大声问道。
“从这个月开始,大家的月俸都翻倍。”王恢也没卖关子,直截了当宣布道。
大家愣了一下,都欢呼起来。虽然平时大头的收入多数是来自打赏,但是能多一笔收入大家还是很开心。而且打赏因人因时而异,到底没有旱涝保收的月俸得的了那么叫人安心。
“王令丞,为什么突然给我们涨月俸呀?”
“是不是因为咱们宫里迎来了新天子?”
“之前天子继位已经赏了双俸的,这个是加了以后就不再改的。是不是这样,令丞?”
“大家说得都不错,这个涨月俸确实和咱们陛下有关,他今日来我们上林苑巡视,觉得咱们辑濯所的人做事情踏实认真,平时多有辛苦,便给我们都涨了月俸。”
“陛下圣明!”大家纷纷赞道。
“除了咱们辑濯所,六厩所,禁圃所等陛下都有嘉奖。”王恢道,“大家以后更要加倍用心,报效陛下才是。”
“诺!”
邓通也跟着人群大声道。啊,涨工资了,开心,还是翻倍涨,加倍的开心。不想离职的理由真是又多了一个啊。
邓通回想今天和汉文帝的相处,感觉一切都很正常,汉文帝就是一个威严但又不失亲切的领导人。
既没有对他过分热情,也没有赏赐他金银,更没有给许下他高官厚禄了。好像和历史上不大一样。他是不是可以安心继续干公务员的工作了?
邓通怀着兴奋又纠结的心情进入了梦乡,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年纪似乎不小了,但是头发仍是浓黑的。家里似乎变成了巨富,库房串钱的绳子都腐朽了。
但是有天早上他睡觉醒来,一群甲士突然冲进了他家,将他抓进了大牢,家中的钱财都被抄走,仆人也被遣散。等他从牢中被释放,不仅身无分文,连宅子也被查封了。梦里的邓通在长安似乎是有些朋友的,而且都是豪门显贵,邓通登门想向他们借一些钱周转,但是他们都不肯借,说有人不允许。
邓通想着得罪了贵人,不如离开长安,去他地方谋发展,结果这个幕后之人不仅不许其他人租车给他,也不许其他人卖东西给他。他就没有吃食饮水,竟然生生饿死了。
邓通醒过来还觉得肚子里似乎残留着那种饥火灼烧的感觉。简直太可怕了。原本想留下来长长久久干下去的心思又歇了下来,还是小命重要,编制什么的都是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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