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座新坟落成,最后一座在山巅上,陈实刻完石碑上的最后一笔,退后两步,仔细打量了一下。
董成与董夫人之墓。
子董小安立。
陈实不知道董成夫人的名讳,姓氏也不知道,只好这样写了。
董小安则是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小娃娃,他的双亲还没来得及给他取个名,陈实就给他取了个小名“小安”,等到漠梁城见到他亲人后,再取个像样的大名。
刻得还好,起码字没有歪。
陈实提着董小安,让他给自己爹娘磕了个头。
董小安像只小青蛙一样趴在地上,懵懵懂懂地“咿呀”两声,头被陈实轻轻按下去时,他笑得手舞足蹈,低头时是啃了一嘴的泥。
陈实赶紧把他抱起来,要来掰他的嘴。
董小安不乐意,嘴抿得紧紧的,一边白藕似的胳膊捶打着,还在咯咯地笑。
“祖宗欸,什么都吃,回头塞你俩石头,看你还啃不啃。”陈实拿这烫手的山芋没办法,董小安在他怀里仰头踢腿,闹腾个不停,就是不肯乖乖张嘴。
他父母还在这里看着,陈实不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欺负董小安,只好边哄边下手,只是董小安毕竟不同于普通小孩,别的小孩眼睛是闭着,牙齿也没长,他不仅睁着眼,还一嘴獠牙,陈实一时还制不住他。
陈炼默默来到陈实身边,伸手接过董小安。
陈炼看上去比陈实瘦弱得多,但董小安在他怀里就乖成了鹌鹑,动也不敢动。
陈炼把他夹在腋下,两指一掐董小安的胖脸,董小安就张开嘴,乖乖往外吐泥。
吐干净泥,陈炼又用山里的泉水给董小安洗了一下。
陈炼的动作有几分粗鲁,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他不喜欢董小安。
董小安被他擦着脸,不哭不闹,只是委屈十足地嘟起了嘴。
陈实别开脸,装作没看到。
“呜……”董小安的嘴撅得能挂油壶。
陈实正好看向山下,这个视野,还能看到董成他们家的院子。
还有陆道乾,追着那阴阳脸的男道人而去,之后就一直没回来。
陈实担心谁也不会担心他,毕竟是书里最后的boss级人物,也轮不着他去担心。
他只是担心陆道乾会不会又半夜杀回来,跟昨天晚上一样,架把剑在他脖子上……然后发神经。
苍天呐,看着我昨天给您老人家递过黄瓜的份上,不管是什么事情绊住了他,一定要绊的时间长一点,最好是让陆道乾再也别来找他。
求求了。
陈实默默祈祷。
陈炼给董小安洗完脸,带着他过来了。
董小安蔫了吧唧地靠在陈炼肩头,只是这股蔫吧劲只持续一会,就又在偷偷揪陈炼头发。
陈实看着他们走过来,看着张牙舞爪的董小安和头发被揪成鸟窝还面无表情的陈炼,没忍住,轻轻笑了一笑。
陈实身后,弥漫的晨雾散开,上百座新坟从山腰一直蔓延到山脚。
晨雾合起,一切又隐在重重雾气后。
“陈炼,走了。”
“哦,等等我啊,哥。”
陈炼抱着董小安跟上去,走进这朦胧还带着湿气的雾里。
从董家村离开,还有三十多里地到陈家村。
骨碌碌的木轱辘轧过官道,一匹青骡拉着一辆车在官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
陈实走在前头拉着骡子,陈炼抱着董小安坐在车上,一大一小都是无精打采,被悬在头顶的太阳晒得蔫哒哒的。
走在前头的陈实倒还好,他已经换去了自己的凌霄山弟子服饰,从一家道观那里买来了一身青色道袍,道袍也已洗得发白,但穿在陈实身上就显得清新雅致。
哪怕手上牵着一头时不时犯蠢哼唧的骡子,他也是步伐从容,在这尘土弥漫的道路上飘然若仙。
陈炼坐在骡车上,羡慕地望着前方兄长舒展挺拔的背影,问:“哥,你这次回家,什么时候再回去啊?”
陈实还在想见了陈家人该怎么糊弄,随口道:“回去?回哪里去?”
“回山上去啊。”
“……哦。”陈实不好意思说自己被驱逐了,开始胡扯,“你哥哥我现在已经修行到一定境界了,在山上修不出什么来,就下山历练。什么时候回去……估计十年八年之后吧。”
陈炼听得两眼放光:“那你能一直留在家了?”
“这个嘛……历练历练,总不能一直拘在一处,我送你回去,再看看爹娘姐姐他们,之后也要去寻我的去处了。”
陈炼眼睛黯淡下来,低低“哦”了一声。
陈实还在想送回陈炼后自己又何去何从。
被灵霄山驱逐,等于被所有仙门列入黑名单,这个世界的邪修又是五毒那样的家伙,陈实也不想与他们为伍。
小说里说这片天地会有一场大劫,那不如在大劫来临前好好升级打怪?
陈实倒是知道那些地方有可遇不可求的机遇,要不……去蹭上一蹭?说不定还能遇到主角抱个大腿?
书里的主角张元礼绰号“张小宝”,简单来说,虽然主角缺心眼又呆兮兮,但盖不住运气好。
低头就是遗落的上古灵宝抬头就是死活要送他秘籍的老爷爷,运气好到不讲逻辑,金手指开到不讲道理。
张小宝又讲义气,他自己大杀四方,手下的小弟也能跟着鸡犬升天,抱他大腿倒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只是不知道主角现在在哪,还有没有出生……
地面隐约震荡起来,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汇聚在一起,如天边响起的闷雷。
陈实转身看去,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马,正在与他们相隔数里的官道上前行。
旗帜如云,盔甲林立,相隔老远,都能感觉到那些铁甲上的肃杀之气。
陈炼看见,慌忙从骡车上下来,领着骡子走到官道外面的田埂上。
队伍还没有走到他们跟前,陈炼就抱着董小安跪下来,头伏在地上,完完全全的五体投地。
……封建社会,果然是封建社会。陈炼你跪的这么熟练真的很丢你“极恶仙”的逼格啊……这样下去陈实是真担心自己傻弟弟不是自己修行有成,而是被谁给夺舍了。
陈实蹲下来,挠了挠头说:“我也要跪?”
“哥你是修士,修士不受管辖,不用跪。”
“哦。”陈实站起来,又觉得不适应,重又蹲下来,“这么跪着不累么?”
陈炼扭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陈实:“不累啊哥,不跪才累呢,遇到脾气不好的官差,打顿板子还是轻的。”
陈实叹口气,也不说什么了,只是把哼唧不停的董小安提出来,放到较软的草地上。
队伍已经近了。
清一色的黑色甲胄,清一色的高头大马,马身上也是层层披挂的鳞甲。
陈实看着这支队伍从自己面前走过,蹄声划一,连飘荡的黑色披风都是同样的弧度,丈许长的矛闪着寒光,黑色覆面下,一双双暗色的眼睛如同鬼火。
队伍中间则是一辆黑金色的大车,大车富丽堂皇,四角都镶着白玉。
马车由六匹马拉着,所有的缰绳都在一个秃头老者手里,他脑袋奇大,身体又奇小,拉车的马匹异常高大,随便一匹都比这秃头老者要高。
可他在车上站得稳稳当当,扬鞭时带有风雷之声,将六匹骏马指挥得得心应手。
队伍浩浩荡荡从陈实他们面前经过,陈炼自始至终没有抬头,而陈实一直在左顾右盼,好奇看着这支军队。
马车经过时,陈实也一眨不眨看着马车窗户上精美绝伦的雕花,垂下的丝绸帘上也映出一个女人的影子。
女人的脖颈细长,发髻层层堆叠,略一转头,如云的发髻下就又出现了一张人脸。
陈实:“……!!”
陈实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他现在的视力不可同往日语,马车远去后,陈实犹能看到车帘后的人影。
“原来是她……”
陈实喃喃低语,这个地方竟然看到了那位……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竟能引一国公主前来?
队伍走了,带着滚滚烟尘向前,其中却有一骑折返。
陈实望着那奔向自己的骑兵,眉头拧起。
陈炼从地上抬起头来,有些不知所措。只有董小安无知无觉,还在拔地上的野草往嘴里塞。
陈实猜测难道是他们出现在这里,所以要派人过来灭口?
他深吸口气,袖中的拳头用力攥紧。
这倒是那位能做出来的事。
马嘶声后,黑甲骑兵已经停在陈实面前。
陈实生疏地拱了拱手:“官爷。”
骑兵穿着一身森冷的黑色甲胄,甲胄的制式有种说不上来的邪气,吞肩竟是一个蜘蛛模样的诡异凶兽,甲胄的缝隙间,几只黑色的小虫爬来爬去。
骑兵周身缭绕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黑气,停在陈实面前时,连周遭的空气也无端阴冷几分。
陈实倒是不躲不闪地看着他,骑兵也低头打量着陈实,覆面下,一双暗色的眼睛如同鬼火游移。
这个骑兵也不是凡人,陈实看不透他的深浅。
前面的队伍并未停留,簇拥着车驾已经到了数里开外,马鞭抽打的声音也渐渐远去。
骑兵不言不语,眼神已经滑过陈实,落在了陈炼身上。
难道他猜错了,这人又是为三千恶骨而来?
陈实静静地想,妖喜欢剖骨就算了,怎么人也来插一手?随随便便都想剖人骨头……要是有人来剖他们的骨头,他们难道不会痛么!
陈实此刻看不到自己的脸,看不到一张白色的面具出现在自己脸上,黑色的线条扭曲成形,怒目狰狞的脸孔一闪而逝。
陈实笑着看面前的骑兵,他笑起来时眼睛会眯成两道弯弧,右颊边有一个浅浅的梨涡,浓长的睫毛微微摇颤,笑得无害又温顺。
“官爷,您找我们兄弟二人,不知所为何事?”
他朝陈炼伸哪只手,就砍哪只手。
陈实脑海中无端划过这个念头。
黑甲骑兵哪只手都没伸,他抛出了一样东西,还没落到陈炼跟前,就被陈实一把捉住。
陈实看着手里的东西,掂了掂,分量还不轻。
“主子赏他的。”黑甲骑兵言简意赅地说完,一拉缰绳,追逐前面的队伍而去。
陈实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翻来覆去看手里的东西。
陈炼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看着陈实手里的东西,眼睛都要看直了:“……哥,这是一锭金子吧!”
陈炼从小到大都是跟父母在村子里务农,一年到头连铜钱都攒不了几串,陈炼姐姐出嫁,攒了几年钱,也只给她打了一套银首饰。
而陈实手里的金块有成人的巴掌那么长,方方正正,又金灿灿的,一点黯淡的颜色也没有。
金块上还有刻字,陈炼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刻的什么。
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大块的黄金。
陈实把黄金递过去,陈炼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这块黄金能买多少地啊……哥,这人是谁啊?给我们金子干什么?”
“谁知道呢。”陈实也是一头雾水,“大概……就是人家心情好,给我们的赏钱吧。”
陈炼傻兮兮地笑着,连地上啃草的董小安也看着顺眼了。
“我们带这么多钱回去,爹娘一定高兴死了,这块黄金能买多少田啊哥?买田回去种什么?种小麦还是玉米啊哥……”
陈炼叨叨念着,走了半晌才发现陈实没跟上来:“哥?”
陈实还在原地,头颅低垂,右手按在自己脸上,像在用力撕扯着什么。
听到陈炼的喊声,他才抬起头来,眼睛直勾勾的,黑得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水。
陈炼莫名打了个寒噤:“……哥?”
陈实如梦初醒,快步走上前:“走吧,别耽搁时间了。”
车轮辘辘的声音又在官道上响起来。
沿路都是麦田,金黄色的麦田,湛蓝明净的天空,越往前走视野就越开阔,见到的麦田也越多。
金黄色的、潮水那样灿烂的金色,比陈炼在手里把玩的黄金还要纯粹。
路上只有车轮辘辘的声响,那队黑甲骑兵只是在这条路上匆匆路过。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大陆尽头,连马蹄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陈炼把玩着黄金,时不时有嘶嘶的吸气声。
还有董小安吮吸自己手指的声音。
他们路过一片森林,森林里安静若死。森林里长及人膝的野草摇晃着,只有树叶在沙沙作响。
路边有几户人家,门敞开着,露出黑洞洞的屋里。
陈炼“嘶嘶”的吸气声停止了,连董小安也不再吸吮自己的手指,头都缩进了襁褓里。
拉车的骡子不安地扭动,好几次都停在原地,在陈实的拉拽下才肯往前。
天边飘过来了几朵乌云,给金黄的麦田投下大块阴影。
雨哗哗地下,麦田在雨水的冲击下静静腐烂。粮食落在地上,啪嗒一声响。
陈炼感觉自己的心也震了震,他举着一把油纸伞,和董小安一起躲在伞下,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陈实走在雨里,雨水打湿了他的道袍,又滑过他清瘦的手腕,沿着静水的剑锋滴落。
七情面也出现在陈实脸上,几道墨线勾画出一副忧思的面孔。
前面就是陈家村了,翻过一道山坡就能看到村口。
陈炼把董小安放在骡车上的摇篮里,唯一的一柄油纸伞也放在摇篮上,自己已经等不及从车上下来。
陈家村周围的田埂上,一整片的麦田正在被雨水摧毁。
陈炼跌跌撞撞地跑过田埂,淋雨回了自己家。
“爹!娘!”
他推开半开的门扉,在屋里找了一圈,又到屋外找了一圈。
锅里有已经发霉的南瓜,蒸到一半,也不知在锅里放了多久,烂得淌出了黄水。桌上有烧干的煤油灯,门口有栓狗的狗绳,死蛇一样团成一团。
爹娘屋里有几个装醋和酱油咸菜的罐子,陈炼打开一个陶土罐,里面的铜板和为数不多的银块放得好好的,一分没少。
爹娘的衣裳也一件没少,屋门口只有几行杂乱的脚印。
“爹!娘!你们在哪!你们回答我啊!爹!娘!”陈炼凄厉的叫喊回荡在整座村庄里。
陈炼从空荡荡的屋里跑到空荡荡的屋外,木门跟着哐哐作响。
他又跑去邻村的姐姐家,姐姐两年前嫁给了邻村的铁匠,一年前还生了一个小侄女,小侄女不怕怪模怪样的陈炼,趴在陈炼背上就咯咯笑。
陈炼发疯似的跑着,一路上都没有见到一个人。甚至是一只鸡、一条狗,一只虫子。
什么都没有。
没有爹娘。
没有姐姐姐夫。
没有小侄女。
什么人也没有。
村子空了。
陈实倒是见到了人,是在山上的一棵槐树上,见到了躲在树上的人。
躲在树上的是一个妇人,蓬头垢面,也不知道在树上待了多久,见到人就往树叶子里躲。
陈实站在树下,手里提着装了董小安的摇篮,抬头望了半晌,才涩然道:“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归家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