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六年的夏天,是被无限拉长的蝉鸣、融化在指尖的冰淇淋,以及一个悄然滋长、无法言说的秘密镀上金边的。
那个秘密的名字,叫做沈寂衍。
他是大她两岁的哥哥程辞最好的朋友以及同班同学,一个名字都带着清凉静默意味的少年。
程芸夏一直觉得,沈寂衍和她那个咋咋呼呼、恨不得上房揭瓦的哥哥程辞,简直是物种进化史上的两个极端。
一个像盛夏午后的雷阵雨,轰轰烈烈,来得快走得也快;另一个,则像深山里一口幽静的古潭,水面波澜不惊,底下却藏着令人探究的深邃。
这个夏天,因为沈寂衍频繁的造访,变得格外不同。
他每次来,都像是往程芸夏原本单调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那涟漪一圈圈荡开,扰得她坐立难安。
“小鬼,一会沈寂衍那家伙要来,你注意点形象,别给你哥我丢脸!”
程辞趿拉着人字拖,顶着一头刚睡醒、乱得像鸟窝的短发,扒在她房门边,嗓门大得能掀翻屋顶。
程芸夏正对着一面小镜子,小心翼翼地整理着额前的碎发,闻言手一抖,刚捋顺的刘海又翘起一个不听话的弧度。
一股无名火混着被戳破心事的羞恼,“噌”地窜了上来。
她“啪”地放下镜子,扭过头,故意用最挑衅的语气回敬:“我哪里不注意形象了?‘成语词典’你给我等着!我偏要丢你脸!”
“程!芸!夏!又叫我外号!”程辞果然一点就着,那张还算帅气的脸瞬间扭曲,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进来揪她耳朵。
这是他们兄妹间经年累月的战争,“成语词典”这个外号,源于程辞小时候背书磕磕巴巴的黑历史,是程芸夏掌握的最具杀伤力武器之一。
程芸夏见他冲过来,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想往客厅跑。
心慌意乱之下,她没看清门口的方向,一头撞进了一个带着清冽皂角香气和夏日室外微热温度的怀抱里。
鼻尖传来轻微的酸涩,她懵懵地抬头,撞入了一双含笑的、如同浸在冰镇柠檬水里般的清澈眼眸。
是沈寂衍。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房门外,大概是程辞刚才进来时没关严门。
少年身姿挺拔,穿着简单的白色棉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整个人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
完蛋了完蛋了!
程芸夏的脑子里瞬间炸开一片空白,紧接着是漫天呼啸而过的弹幕——她的形象!
她刚刚张牙舞爪说要丢脸的样子!
她此刻因为奔跑和惊吓而泛红、肯定显得蠢透了的脸色!
一股热血“轰”地一下全涌上了脸颊,烧得她耳根子都在发烫。
她几乎是触电般地从他怀里弹开,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舌头像是被猫叼走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声音大得她怀疑整个屋子都能听见。
“啧,投怀送抱啊程芸夏?”程辞在一旁抱着胳膊,幸灾乐祸地吹了声口哨,语气里的调侃能溢出来淹死人。
沈寂衍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微微弯了弯唇角,那笑意很浅,却像羽毛轻轻搔过程芸夏的心尖。
他侧身从她旁边走过,顺手拍了一下程辞的后脑勺,“别欺负芸夏。”
他的声音清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感,念出“芸夏”两个字时,莫名比程辞那粗声粗气的“小鬼”要动听千百倍。
芸夏。不是小鬼,也不是连名带姓的程芸夏。
就这简单两个字,像带着神奇的魔力,瞬间抚平了她心底因为程辞而升起的焦躁和因为冒失而产生的窘迫。
一种微妙的、带着点甜意的窃喜,像偷偷打开了一罐碳酸饮料,细密的气泡“呲”地一声涌上来,在心里轻轻炸开。
那天下午,沈寂衍和程辞在房间里打游戏,激烈的按键声和程辞大呼小叫的声音不绝于耳。
程芸夏就捧着一本根本看不进去的小说,假装安静地窝在客厅的沙发里。
耳朵却像装了雷达,不受控制地捕捉着从门缝里漏出来的、属于沈寂衍的每一丝声响——他偶尔低低的回应,他清越的短促笑声,甚至是他起身去倒水时,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轨迹。
那个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微尘,一切都慢了下来。
程芸夏觉得,自己的心事,也像那些微尘,在阳光的照射下,无所遁形,却又轻飘飘地,承载着一种酸涩又甜蜜的重量。
那次“撞怀”事件后,沈寂衍的形象,连同他身上的皂角香气和他那声“芸夏”,便彻底在程芸夏的心里扎了根,盘根错节,野蛮生长。
她开始不满足于只是在沈寂衍来家里时,偷偷地、短暂地看他几眼。
她想要了解他更多,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平静外表下,藏着怎样的思绪。
几天后,她瞅准程辞打完球,瘫在沙发上灌冰水的时机,状似无意地蹭了过去。
“哥,”她踢了踢程辞悬在沙发边缘的脚,“沈寂衍……他喜欢什么啊?”
程辞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水,抹了把嘴,狐疑地瞥她一眼:“你问这个干嘛?突然关心起我兄弟了?”
程芸夏心里一紧,面上却强装镇定,拿起茶几上的苹果啃了一口,含糊道:“就……随便问问呗。感觉他跟你这种糙汉子不一样,挺……特别的。”
“嘿!说谁糙汉子呢!”程辞不满地用脚轻轻蹬了她一下,但还是回答了,“阿衍啊,他喜欢的东西可闷了。喜欢弹钢琴,喜欢听那些没什么人听的古典乐,最近还迷上一个特别小众的软件,好像叫什么……‘回信’?神神秘秘的,说是可以在上面遇到志同道合的笔友。”
钢琴?古典乐?回信?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拼图,慢慢拼凑出沈寂衍更清晰的轮廓。
果然,是和程辞截然不同的世界。
“哦。”程芸夏压下心头的雀跃,装作不感兴趣地应了一声,“确实挺闷的。”
心里却有个小人已经在欢呼雀跃——回信!她抓住了关键词!
那天晚上,程芸夏做完作业,迫不及待地锁好房门,拿出手机,点开应用商店,输入“回信”。
那是一个设计极其简洁的APP,图标是一片素雅的梧桐叶。简介写着:给心灵一片栖息地,遇见文字另一端的知己。
她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
下载,注册。在给自己起名字的时候,她犹豫了很久。目光扫过窗外在夜风中摇曳的梧桐树,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窃窃私语。
她想起了那个撞入他怀抱的下午,那种心悸与秘密交织的感觉。
她指尖轻点,输入了三个字——梧桐叶。
在这个夏天,程芸夏,十五岁的程芸夏,有了两个秘密。
第一个秘密,她喜欢上了哥哥的朋友,沈寂衍。
第二个秘密,她偷偷下载了“回信”,想要离他的世界,更近一点。
接下来的几天,她像个小侦探,又像个心怀鬼胎的小偷,利用一切机会,旁敲侧击,终于从程辞那里套出了沈寂衍在“回信”上的名字——Yan。
一个简单到近乎冷漠的代号。
她深吸一口气,在搜索框里输入这个名字。
头像是一片空茫的灰色,简介空白。她的指尖在“添加好友”的按钮上悬停了很久,久到屏幕都暗了下去。
按亮,又暗下去。再按亮。
胸腔里像是揣了一只受惊的麻雀,扑棱着翅膀,撞得她心口发麻。
这是一种隐秘的冒险,一步踏出,可能就是万劫不复,也可能是……柳暗花明。
最终,想要靠近他的渴望,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
她按下了发送键,然后在验证信息里,打下了四个字——系统推荐。
多么蹩脚,又多么安全的借口。把一切的开始,推给冰冷的算法,掩盖住其后那颗怦怦乱跳的、属于少女的、蓄谋已久的真心。
等待通过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砂砾上煎熬。
她不断地刷新着界面,生怕错过任何提示。
做作业时心不在焉,吃饭时味同嚼蜡,连程辞都奇怪地问她:“小鬼,你最近怎么魂不守舍的?”
她只能胡乱搪塞过去。
直到那个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她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屏幕,终于亮起了期待已久的光——
「Yan 已通过你的好友请求,现在可以开始对话了。」
程芸夏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抓起手机,点开那个灰色的头像。
对话框空空如也,只有顶端那句“你们已经成为好友,现在可以开始对话了”的系统提示。
先说什么?第一句话,至关重要。
不能太刻意,不能太热情,不能暴露身份,又要能引起他的兴趣。
她想起程辞说的,他喜欢钢琴,喜欢古典乐。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许久,删删改改,最终,她发送了第一条消息,一个看似随意,实则在她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问题:
梧桐叶:你喜欢钢琴吗?你喜欢卡洛维奇吗?
卡洛维奇,一个相对冷门的浪漫主义晚期作曲家,这是她在搜索了无数关于钢琴、古典乐的资料后,精心挑选的“敲门砖”。
既显示了一定的品味,又不至于像贝多芬、莫扎特那样大众化。
发送成功。
她把手机紧紧捂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颗快要跳出来的心脏。
目光死死地盯着屏幕,连呼吸都放轻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夕阳的余晖渐渐收敛,暮色开始四合。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希望,以为对方根本不屑于回复她这个“系统推荐”来的陌生人之际,手机屏幕,终于再次亮了起来。
Yan:喜欢。我喜欢他的作品,《被遗忘的旋律》。
他回了!
他不仅回了,还和她喜欢同一首相对冷门的作品!
巨大的喜悦像烟花,在程芸夏的脑海里轰然炸开,绚烂得让她瞬间有些眩晕。
她抱着手机,在铺着淡蓝色床单的床上滚了好几圈,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才抑制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欢呼。
那种感觉,像是在茫茫人海中,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同类。
尽管,这“同类”的身份,是她处心积虑伪造的。
她稳住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的手指,努力让自己的回复显得平静而自然:
梧桐叶:那首曲子很美,带着一种……温柔的悲伤。像是怀念什么再也抓不住的东西。
她斟酌着用词,试图让自己显得更懂行,更贴近他可能存在的内心世界。
这一次,他的回复快了一些:
Yan:是。很少有人能听出这种感觉。你也弹钢琴?
程芸夏的心猛地一跳。
她不会弹钢琴,家里只有程辞小时候被逼着学了一阵子、如今早已在角落积灰的一架旧钢琴。
她所有的音乐知识,都来自于这几天疯狂的恶补。
她不能露怯。
梧桐叶:会一点点。
她谨慎地回复,这不算完全说谎,她确实胡乱按过几个音符。
梧桐叶:只是业余爱好。更多的是听。
Yan:听也很好。音乐是另一种语言。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隔着冰冷的屏幕,两个“陌生人”因为共同的喜好,开始了第一次的交流。
程芸夏调动了所有的机智和这几天恶补的知识,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梧桐叶”这个身份,既要表现出对音乐的见解,又不能过于专业以免露出马脚。
对话并不密集,沈寂衍的回复总是简洁而克制,带着他本人那种特有的清冷感。但程芸夏已经心满意足。
这是独属于她和“Yan”的空间,一个程辞、甚至现实世界里的沈寂衍都无法介入的,秘密花园。
几周的时间,在断断续续的“回信”交流中悄然流逝。程芸夏和“Yan”聊音乐,聊偶尔看过的书,聊一些不着边际的思绪碎片。
她越来越熟悉屏幕那端那个清冷思维下的细腻,而屏幕这端,她扮演的“梧桐叶”也愈发自如。
有时,沈寂衍会来家里找程辞。
他坐在客厅,穿着干净的白衬衫,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安静而专注。
程芸夏给他倒水,会故意放慢动作,偷偷看他低垂的眼睫,听他温和地对她说“谢谢芸夏”。
而她的心里,却同时在想着,昨晚“回信”上,“Yan”对她提出的关于某首曲子理解的新颖角度的认同。
那种感觉奇妙极了。
像是拥有了一个上帝视角,窥见了他不为身边人所知的另一面。
她站在他面前,是一个真实的、会脸红心跳的暗恋者;她又躲在“梧桐叶”后面,是一个虚拟的、能与他进行精神交流的“笔友”。
现实与虚拟的界限模糊,让她有一种危险的、近乎迷醉的快乐。
有一次,沈寂衍和程辞在客厅里讨论一道复杂的物理题,程芸夏假装看电视,实则竖着耳朵偷听。
沈寂衍讲解题目的思路清晰,声音平稳。忽然,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似乎是“回信”的推送提示。
他目光扫过,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个极小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一直偷偷关注着他的程芸夏捕捉到了。
恰在此时,咋咋呼呼的程辞一把勾住沈寂衍的脖子,把他从手机屏幕前拉开,嗓门洪亮地调侃:“阿衍,捧着手机傻笑什么呢?又想着怎么整我呢?”
沈寂衍轻松地格开他的手臂,把手机屏幕按灭,语气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妙的柔和:“没有。在回信上偶然加到了一个笔友,她也喜欢卡洛维奇。”
“哟?笔友?男的女的?”程辞立刻来了兴趣,挤眉弄眼。
沈寂衍无奈地推开他凑近的脸:“做题。”
程芸夏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遥控器,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甚至故意把电视音量调大了一些,以掩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说“她也喜欢卡洛维奇”。
那个“她”,指的是屏幕这边的“梧桐叶”,也就是她自己。
一种混合着巨大窃喜和强烈负罪感的情绪,像海潮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窃喜于自己在他那里,终于有了一个独特的位置,哪怕只是一个虚拟身份带来的。
负罪于这所有的相遇和投契,都建立在她精心编织的谎言之上。
他清润的嗓音还回荡在空气里,与手机屏幕上那句“她也喜欢卡洛维奇”重叠在一起,像一场盛大而危险的交响乐,在她十五岁的夏天,奏响了最悸动也最忐忑的序曲。
她和他的“相遇”,在现实里是沉默的注视与偶有的问候,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却是思想的悄然靠近。
他和她的相遇,并不是偶然。
是十五岁的程芸夏,最勇敢,也最怯懦的,蓄谋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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