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熙眉眼轻挑,看向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你是说……沈景洲不愿意担任少师一职?”
小太监模样怯生生的,硬着头皮回道:“回殿下,沈大人说自己才疏学浅,实难担此重任。”
她懒懒倚靠在美人榻上,朝他随意摆手,小太监立刻如释重负的退了出去。
秋白望着他急匆匆的身影,眉毛拧成了个疙瘩,不满道:“这位沈大人好不知趣,殿下选了他来做少师,自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
此时丹阳也走到她的榻前,冷飕飕的开口:“殿下若是看上此人了,我这便把他给殿下掳过来!”
李怀熙额角跳了一下,“谁跟你说我看上他了?”
丹阳满脸无辜,睁大眼看向她:“殿下若不是看上此人,又为何非要他当自己的少师,难不成还真的想做起学问了?”
“闭嘴,此事你们不必插手。”李怀熙险些被丹阳气笑了,她起身走到紫檀嵌螺花鸟顶箱前,翻看着今日尚衣局送来的新衣,随手点了点一件芙蓉软烟罗纱裙,“他既然不愿,那本宫便亲自去请他。”
秋白服侍着她换上衣裳,一边将粉白色如意流苏丝绦细细束在腰间,一边留神着窗外:“眼瞧着天色已晚,殿下还要出宫去寻沈大人吗?”
李怀熙在铜镜前坐下,取过一只白玉耳坠在耳垂处比划,意味不明的开口:“暮色之下,花朝节的灯火才最是好看,没准儿那位沈大人也会出门赏灯……”
她虽是这么说,心中却是万分笃定他会来。
原因无他,只因在上一世,李怀熙便在朱雀大街的灯会上,偶然瞧见过这位沈大人……
朱雀大街是都城里最繁华熙攘的一条街,又逢花朝节盛会,家家户户屋檐之间都悬挂着数盏斑斓花灯,连沿街海棠花树下都缀着点点耀眼的明珠。
庆朝的这片土地上灯火璀璨,远远望去,似是数点繁星落入尘世,夜色中盘旋着数条迤逦的火龙。
李怀熙和秋白跟在跳傩舞的队伍后面,看着丹阳混在人群中嬉笑,像只花蝴蝶般四处穿梭。
丹阳指着前方跳舞的一个汉子道:“你们瞧他带的面具,看着好生别致!”
那人带着是一副獠牙鬼面,看着比旁人的面具更是狰狞几分,坊间传言越是骇人的面具,越是能起到驱鬼逐疫的效果。
李怀熙目光落在街边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子上,忽然抚着腹部道:“秋白,咱们都未曾用晚膳,不如去五芳斋买些糕点来吧……”
秋白不疑有他,应了一声后转身离开,倒是丹阳停下脚步,狐疑的看向她。
李怀熙同样看着她,突然倾身凑近她低声道:“你记住,待会儿朱雀大街上不管发生任何事,你都不得出手……”而后拍拍她的肩膀,“把心放到肚子里,待我回来给你买最喜欢的那个面具。”
她说完,抬脚朝着对面的面具摊子走去,丹阳站在原地纠结片刻,最终还是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面具摊子前站着一位约摸七八岁的男孩,正扒着桌子眼巴巴的看着上面的面具。
“你喜欢哪一个?”
清亮的女声骤然响起,男孩惊讶的抬头看,一位貌美女子正站在他的旁边,好似话本中的九天仙女活了过来似的。
男孩看得两眼发直,片刻后扭捏的指向桌上的一个面具。
李怀熙顺着他的指尖方向看去,朝着摊贩扬了扬下巴,“这个我要了。”
她随手丢过去一块碎银,又取过桌上的面具递给男孩。
色彩艳丽,造型奇特的面具顿时抓住了男孩的视线,他看了一会儿,两只小手却背在身后,迟迟不敢伸手去接。
他这副模样让怀熙不由自主的想起幼时的李怀邶,她放缓语气,哄道:“我送你的,你拿着便是了。”
男孩不再犹豫,伸手接过面具,小声地说了句“谢谢”便扭头飞奔离开了。
李怀熙回想着男孩方才羞涩圆润的面庞,想起上一世她也听过男孩的道谢声。
只不是那时,他是对着沈景洲答谢的……
上一世的花朝节,李怀熙哪有今日这般多的心思,她和丹阳一道嬉闹,秋白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不管是活灵活现的玉兔灯笼,还是发出沙沙响声的灰陶响鱼,都能惹得她一番赞叹。
不料街上一匹马突然失控发狂,闹得街上人群轰动,竟直奔着一个面具摊子而去,偏偏摊前就站着一个被吓呆了的男孩。
眼见马蹄即将踏上男孩的娇小身子时,怀熙匆忙回头,正欲唤丹阳出手相救时,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惊呼声。
她回头,看见一位身穿靛青色长衫的青年已救下男孩,此刻正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哄着怀里的男孩。
他微微偏着头,束发的青色绸带和乌发从肩上滑下来,瞧着有些随意的风流之态,偏生清瘦脊背笔挺,又是天生的文人风骨。
“别怕,没事了。”青年揉了揉男孩的头发,眉眼间漾着柔和笑意。
男孩抽噎着鼻子,小声道:“谢谢,谢谢大哥哥……”
另一位制住马匹的青年拉着马绳走过来,问道:“景洲,你没受伤吧?”
这是上一世,李怀熙第一次听到沈景洲的名字……
她从遥远的回忆里抽离出来,站在方才男孩所在的位置上,专心致志的挑选着摊子上的面具。
“姑娘,你慢慢挑,这满大街再也找不出我这儿这么好的面具了。”桌后的小摊贩脸上热络的吆喝道,丝毫没有催促赶人的意思,毕竟出手这么大方的客人,一晚上也难能碰到一个。
李怀熙颔首,纤细的手指勾起一个最狰狞凶悍的鬼面具。
这只鬼面具青面獠牙,双眉倒竖,正朝着怀熙怒目而视,同时小摊贩喋喋不休的开口:“姑娘好眼光啊,这个面具可是开山神莽将之貌,除了可以辟邪,还可以祈福佑吉呢!”
怀熙抬手打断他的话,随意丢出一片金叶子,而后慢条斯理地将面具盖在脸上,伸手扯过系绳,在脑后打了一个结。
她刚拉紧系绳,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景洲,幸好你今日没有同意给祯平公主当少师。”男人长叹一口气,苦口婆心道:“你今儿个实在是时运不济,那么多大臣都开口弹劾,可偏偏到你出言时撞上了长公主亲临,如今闹了这一出,长公主的那副性子必定是记恨上不了,要我说啊,你以后见到她,最好能避多远就避多远!”
两人在面具摊子旁的字画摊前停下脚步,李怀熙余光看到沈景洲淡然一笑,“崔兄,我不愿当公主少师,只是因为——”
她正欲在听,忽的马蹄声和人群的尖叫声同时响起,摊贩的叫声更是尖厉。
她回身,马蹄近在眼前,变故发生的远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快,下一刻天旋地转,一只手有力的揽在腰间,鼻尖嗅到些许温厚的乌木沉香。
隔着厚重的面具,李怀熙看见一双低垂着,隐隐挂着担忧的好看眉眼,让她恍惚间想到了寺庙里怜悯众生的神像。
待她站稳,腰间的那只手立刻缩了回去,温润男声略显紧张:“姑娘,你没事吧,方才情急,还请姑娘恕我唐突……”
沈景洲的指尖还残留着女子腰间的温软触感,他自觉唐突,偏生面前的女子垂着头,肩膀瑟缩着不曾言语,似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别怕,已经没事了……”
女子依旧没有说话,颤着手指去解脑后系绳,只是越急绳子越纠缠在一团。
“我帮你……”沈景洲抬手,小心避开女子的手,轻轻扯开系绳的一段。
修长纤细的手指扣住面具向下挪,撩动女子额间的发,露出那一张芙蓉美人面,却并非沈景洲预想中的那般含泪胆怯。
女子方才浑身还在颤抖的身体忽然就放松下来,眉梢上扬,嘴角笑意玩味,定定的看向沈景洲。
眉似柳叶,朱唇玉面,眼波一如既往地潋滟勾人,沈景洲眼底一瞬间盛满惊诧,下意识脱口:“公——”
他忽的噤声,自知不能当街暴露公主的身份。
此时他的同窗崔恒已经驯服了发狂的骏马,拉着缰绳朝他走来:“景洲,你没受伤吧?”
李怀熙闻声,飞快从沈景洲手中夺过面具遮在脸上,另一只手拉住沈景洲的手腕,两人很快挤进熙攘的人流中……
沿途灯火流转,少女的衣玦在春风中翻飞,身后的青年满脸讶然,却不曾挣脱开那只纤细白嫩的手。
直到二人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小巷时,李怀熙才松开手,抱着面具看向他。
她甫一松手,沈景洲立刻后退两步,同她拉开距离,抬手沉声道:“臣不知道殿下来此,方才……是臣僭越了。”
李怀熙微哂,“还要多谢沈大人方才救了本宫,又哪里谈得上僭越?”
沈景洲依旧垂首,沉默片刻道:“公主擅自离宫,实在不合规矩,应当尽早回宫才是……”
他的声音平直,没有多余的感情,不复方才救人时的温煦,倒是和今日弹劾她时的模样别无二致。
“你既入了仕途,有些事总该要清楚,便是先帝在世时,只要我想出宫,也没有人敢拦。”她看着垂首不语的沈景洲,一步步走近他,问道:“是不是觉得本宫果然如传闻一般,行事跋扈不守规矩?”
她长睫颤了一下,做出一副委屈神情,“你也正是因此不愿来做我的少师吗?”
沈景洲隐约觉得她翻脸极快,但仍是认真答道:“臣不愿当少师,是因为臣自认为阅历尚浅,尚不足以担任此职……”
他顿了一下,“况且臣今日观殿下行事,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日后定能存心养性,造福天下。”
通情理……这个形容让怀熙觉得分外陌生,上一世她在旁人口中,便是个离经叛道的顽劣性子,而今日短短三个字,却是她死了一遭才换回来的……
“造福天下?”她怊怅一笑,曾被匕首穿透的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分明连到手的江山都守不住。
李怀熙慢慢垂下眼,掩住眼底纷涌的思绪,“我自幼顽劣贪玩,为人处世亦不通其中利害。”
她放低声音,诚恳道:“有些事……我不懂,所以请大人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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