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41年4月的一天,生活在马赛的本杰明·卡茨的父母和四个兄弟姐妹一起,被德国人赶出了社区,塞进了绿皮火车。
噩运降临之前,父亲仍在幻想着能靠贿赂保住家人的命,就像他许多年来投机取巧所做的那样。他卖掉了家里的所有值钱货,卖掉了所有家具……还有一架博斯纳钢琴,直至富足的家庭已然空无一物。
卖掉心爱的钢琴时,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前来做交易的法国奸商临时变了卦,只肯给出市价的二十分之一。
那么,这笔交易就没有做下去的必要了,卡茨先生说道。可他正欲离开,法国人就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要是今天不卖,”法国人说着,向窗外努了努嘴。“我就叫来外面的警察,举报你,让他们没收你的钢琴,让你一分钱也捞不到。”
卡茨先生被迫完成了这桩耻辱的交易。回家的时候,他心痛到嘴唇哆嗦,最后捂着脸痛哭流涕。
“现在,有再多的钱也没有用了,爸爸。”年仅五岁的小本杰明悄声说道。
卡茨一家在一张不起眼的木质餐桌的一条腿底下打了个洞,将那卷来之不易的纸钞藏了进去。可惜几天以后,它们就连桌带钱地让浑然不觉的粗心德国佬搬走了。德国人虽然直到战败也没有发现这些钱,却早早地将这桌子砍烂了拿去生了火。
趁着德国人的目光看向别处,父母让本杰明努力逃走,往哪一个方向都可以,只是不要往后看。他这辈子都没有再见到过自己的亲人们,他们多半是凶多吉少。
如若不是上帝让阿薇尔·波尔雅德降临在本杰明的面前,他的下场也会和他们一样的。她是个生着栗色头发、绿色眼睛的17岁马赛姑娘,父母都是抵抗军。本杰明在逃跑中险些撞进她的怀里,她对他笑了笑,怀着善意把他拢进自己的大衣。
两位爱女心切的父母就将她与她收养的小弟弟一起偷偷送上了列车,本杰明·卡茨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这两位波尔雅德。想来这对英勇的抵抗军夫妇已经迷失在尘埃与浓雾里不知所踪。他们再也见不到他们心爱的女儿了,阿薇尔如同凌晨、傍晚、薄暮和黎明一般在他们的生命中须臾即逝。
直到父母的身影全然消失在视野里,阿薇尔跪倒在地上,与本杰明相拥而泣。从此便以他们姐弟相称,相依为命,一路辗转至未被战火波及的瑞士。阿薇尔·波尔雅德租了一处小房子,白天出去打工,太阳落山的时候便会回到家里,与本杰明依偎在一起,直到夜幕降临。傍晚是为数不多能使他们感到温馨的时间。因为再晚些的时候,她还得做饭、清洁、学习德语,以及帮助本杰明学习德语。
但庆幸的是,本杰明在他二十岁之前就展现出了卓越的商人头脑,将他们共同居住的小房子买了下来。
战争结束后,本杰明耐心地等着自己长到法国人的法定成年时间,就按照法国人的礼节,向年长12岁的阿薇尔求了婚。他们在三年后生下了女儿。她生着黑发,有一双像母亲一样温柔的绿眼睛。后来本杰明又给妻女换了处更大的房子,坐落在一处视野开阔的美丽小镇,可以眺望远处白茫茫的雪山。
他本以为这样就能让阿薇尔高兴一些的。可她只是向他笑了笑,灰绿色的眼睛依旧忧郁而暗淡。本杰明实在不理解也不愿理会法国人的脑子里整天都在做着什么不切实际的美梦。他爱她,但同样觉得自己为她退让得已经足够多了。他不知道她为何要感到寂寞,他觉得她不再耐心、温柔……直到有一天,他再难忍受她的沉默,与阿薇尔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这是本杰明有生以来第一次将阿薇尔惹哭。在那以后她就很少说话了,患上了足以置人于死地的、且至死都没有痊愈的忧郁症。她没有生病,可是她死了。本杰明失去了他的伴侣,小阿薇尔也在10岁生日来临前失去了母亲,可他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是啊,他曾向阿薇尔发过誓的,却又在她猝然离世后抛下了他们的女儿,转而向一位正宗的犹太女人求爱——有一天他兴奋到夜不归宿,索性将年幼女儿阿薇尔·卡茨抛之脑后。小女孩找不到父亲,只得一个人无助地待在家里,因周遭的孤寂与黑暗放声大哭。墙壁隔音效果不佳,吵醒了隔壁的邻居席林一家。
那家的父亲名叫弗雷德里希,是个外科医生。他以为女孩病了,提着医药箱慌慌张张赶来,试图找到她的父亲,却一无所获。最后他只好把她带回自己家里,让她跟自己的一双儿女索菲亚与马歇尔一起过了一夜……他那时并不知道这样的夜晚今后也还会有很多。自那开始,勤恳而好脾气(要知道,脾气这样温和、包容的瑞士人其实还是相当难得的)的弗雷德里希·席林医生对本杰明的态度就变得十分恶劣,时常毫无来由地对他大发雷霆。
后来,本杰明与追求许久的那位犹太女人再婚了,还跟这个女人生了许多孩子,最后索性搬到了美国去。他希望阿薇尔能够理解他。他那时还不满30岁,怎能为一场无果而终的稚嫩的爱情,把一生的光阴都搭进去陪葬。为了表达歉意,他没有为阿薇尔·卡茨举办受诫礼,把钱交给她,任由她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法国人或者瑞士人或者别的一些什么吧,总之不是犹太人)生活。实话实说,他甚至压根没有教她说一句希伯来语。
顺带一提,席林一家就是后来与本杰明成为了亲家的那些人。阿薇尔固执地选择跟马歇尔进入了同一所中学与大学,她爱上了他。而对方也同样地爱着她那法国人似的聪慧与浪漫,于是他们恋爱了。
说实话,由于“沉睡的存款”一事,本杰明并不乐意让自己的女儿嫁给德裔瑞士人。但在意识到那其貌不扬的弗雷德里希·席林医生的确腰缠万贯,而且是全瑞士排名前五的医院聘请的外科医学专家后,他也就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不管怎样,阿薇尔·卡茨还是恨透了父亲,在结婚时候拒绝邀请他。这让本杰明感到很是受伤。
但后来,她到底还是没有阻止儿子西里尔亲近这个商业头脑发达却缺乏责任心的外公……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孩子,她不愿让他继承不属于他的仇恨。
西里尔是个温柔又有些怕生的孩子,但对外公有着天生的亲近。他有时会去敲本杰明的房门。即使不理解那里为什么常常对他紧闭,他也从来没有怨恨、质问过自己的外公——对他人的秘密充满尊重,这可是西里尔从小到大最显著的美德之一。
多数时候,本杰明都故意冷落他,对他的接近不加理会。但心情好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心怀怜惜地抱起他幼小的外孙。他的小外孙温顺又可爱,有一只很像阿薇尔的、惹人怜惜的绿眼睛……然而他患有罕见的虹膜异色症,只有左眼遗传到阿薇尔的绿,左眼遗传到了俄国人的铅灰色眼睛,像是海面上化不开的积雨云。
有一天,本杰明看到他的小外孙抱着一条体积庞大的脏兮兮杂毛狗崽。那条狗是圣伯纳犬与伯恩山犬的混血,西里尔为她取名“嗅盐”。
“放下吧,你妈妈会怪你弄脏衣服的,西里尔。”
“我不嘛!”西里尔笑着,不顾袖子上沾满臭烘烘的泥浆。“外公,我想留着她。”
凭什么?她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纯种赛狗!他本想这样反驳外孙的,但望着那双一灰一绿打量着他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话听起来太糟糕了。
“好吧,我会说服你妈妈的。”本杰明露出笑容,向西里尔宠爱地笑了笑。
之后他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对了,西里尔,你妈妈有说过关于外公的坏话吗?”
可怜的、单纯的西里尔。那时他只有六岁,不谙世事,就像爱着一位慈祥、温柔的外公一样爱着本杰明。他并不愿意恶意揣度他人,或许他以为本杰明虽说总对他紧闭房门,但本质上却跟爷爷弗雷德里希是一样的吧。
可悲的是,那时他没有学会欺骗这个精明、虚伪、无耻的犹太人,于是对方便用一种十分残忍的方式给他上了一课。那天他与自己的外祖父无话不谈,可这绝不可能是在“讨好”。他只是不明白这个稚嫩的举动会深深伤害母亲和他自己的感情。
十多年后,踏上美国的土地、步入华盛顿大学的西里尔·席林回想起这一天,也依旧羞愧难当,同时对外祖父本杰明·卡茨深恶痛绝。
“沉睡的存款”:瑞士银行里私藏侵吞的巨额存款,大部分属于纳粹大屠杀的受难者和幸存者。1995年,瑞士的银行在犹太团体的压力下声明他们发现了存于1945年以前旧账户中数以百万元计的“沉睡的存款”。瑞士最大的两家银行在1998年同意向纳粹大屠杀幸存者及其家属支付12.5亿美元的补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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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四月之雾(Avril Brouill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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