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第六章

贾家一行人初来乍到,在小镇仓促落脚养病,人生地不熟,又舟车劳顿,大多急着进宅休憩,便也未多留意左邻那又紧闭上了的府门。

说起来贾琏等此行,原本肯定带的都是荣府的人,但后来宁府不知怎的也塞了几个下人进来。估摸着那时宁府许是也想见识见识林如海巡盐御史的阵仗?宁荣两府都是一家人,这般小事倒也不足为异。

宁荣二府的人习惯了京城的一应行头,如今偶然落脚江南小镇,众人头一晚难免略感水土不服。

尤其是贾琏,他在家中住的门院自然是里三层外三层都不为过,可此地这宅子即便已是小镇上颇为气派的门庭楼阁,占地还是小了些。

入冬后日短,转天清早,天还黑黢黢着,整个小镇却已苏醒。

贾琏住的屋子离围墙略近,他正酣眠,外头淅淅索索的声响没一会儿便吵进了他的耳内。

他半梦半醒,紧闭的双眼之间微蹙。心道穷乡僻壤便是如此,邻里的人家都起得都这般早,还让不让他这等病人好睡了。

转而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光大亮。

宅门外,昭儿等人已收拾妥帖,一个个喜气洋洋地正要结伴去医馆疗治。

一个照看林黛玉的婆子从里头走到门口,同他们说,林姑娘想吃外头卖的尺糕。

昭儿满口应下,这便动身,一时也不觉自己还忘了何事。

等到不久后贾琏自己的房中醒来,舒展懒腰,扬声唤人时,回他的却只有“昭儿等人已动身去医馆了”的答复。

贾琏夜里本就睡得不大舒坦,他嫌床榻简陋、宅院外吵闹,起来还听闻好些个下人撇下他去了医馆,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大门从里被人打开。远处几个小镇孩童闻声后,打打闹闹地跑远了些,又止不住地好奇回头往此处瞧。

贾琏摸了摸自己额上的伤口,装作“凶神恶煞”似的瞪了那群小子丫头们一眼,果然吓得他们如鸟兽散。

难得如此意气用事,贾琏打马,一个人朝医馆赶了过去。

这一个两个的,昨日办事没头没脑,今日还敢胆大妄为,他真得好好教训教训了。

可等到他再次来到那家医馆时,他却扑了个空。

医馆内一如往日那般冷清,那跛足郎中正一个人半倚在长柜旁,优哉游哉吃着早茶。

见到来人,跛足郎中乐呵呵道:“你来了啊。”

好似专等着他似的。

时隔半日,贾琏见了他,仍旧来气,走进去问道:“我的人呢?”

跛足郎中放下茶盏:“前脚刚走。”

说是买吃食去了。

贾琏瞧见他热气腾腾的早茶,才觉腹中空荡。

他闻言便要转身离去。

“嗳、嗳,”跛足郎中叫住了他,“你的方子还没拿,昨个就落我这了。”

贾琏回头,气笑道:“我何时说要开方子了?”

这厮难不成是要当面讹诈他?

跛足郎中也不急,他立在原地,上下打量了贾琏一眼:“贵人昨夜没睡好?我给贵人开个安神方如何?诚惠……”

“不必了。”贾琏大步流星地直直往门外走了。

好一个厚颜无耻的江湖郎中。若说他昨夜睡得不舒坦,真论起来,还不是这跛足之人昨日盛情举荐的好宅院所致。

出了医馆后,贾琏终觉自己过于大动肝火了。

怪不得那跛足郎中说他肝火盛,他的确不该与这些个人一般见识。

他今日起便修身养性!

贾琏独自回去后,宅院里头下人们正热热闹闹着。

林黛玉也起了,她房内的桌上已经摆着昭儿等人送过来的尺糕。

贾琏过去时原只想问一句林黛玉的病况而已,但遥遥望见她们主仆几人正吃得香,他脚下的步子也不由的挪不开了。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天蒙蒙亮时,吵吵嚷嚷扰他酣睡的叫卖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团糕真如此味美?

这时紫鹃走了出来,立在他跟前几步远:“琏二爷,姑娘问,您也尝尝看?”

贾琏矢口否认:“我并无此意。”

紫鹃默默低头瞧了一眼他怎也挪不动的双脚。

那琏二爷为何直勾勾盯着她们桌上吃食看?

“琏二表哥还没用饭?”林黛玉也走出来了,“昭儿买得太多,我吃不完,不如分一半给表哥?”

说着,她伸手,朝他递过来一块用绢帕捏着的尺糕。

贾琏出身金贵,什么好酒好菜没尝过?不久前借住林府的月里,吃的也是巡盐御史府上的大厨手艺。因此在他眼里,这般小地界的手艺糕点,也就年幼孩童看得上。

他垂眸觑了一眼那块尺糕,不以为意道:“林表妹自用罢,我吃饱了。”

话毕,还一副不必与他客气似的气度,摆摆手,动作潇洒自如,愣是转身离去,回绝了林黛玉的宴客之道。

林黛玉身后跟着的雪雁这才好奇探头,望了一眼远去的琏二爷的背影,满脸疑惑地问道:“姑娘方才可听得琏二爷腹中鸣鼓?”

那么大的声响,难不成琏二爷自己听不到?

林黛玉微微摇头,也不明白:“许是他病得胃口不好?”

昭儿这两日不知自己为何惹得贾琏不悦,适才他从林姑娘院里的婆子那听闻二爷胃口不好,便想着叫自家的几个厨子做些开胃的吃食,好让他送过去服侍。

正当他准备着好好献殷勤时,顺路过花园廊亭,忽冒出来一人叫住了他。

正是上回与他一同赶马闲聊那人,名叫谭蔡,其虽是宁府的下人,但亦与他们荣府的人走得近,此行江南也颇为得贾琏的脸。

“气煞我也!”谭蔡怒气冲冲,上来便滔滔不绝将事说与昭儿。

原来是他们方才一不留神,竟叫人倒了药渣在大门口,真是晦气。

昭儿一听也不满道:“竟有此事!”

倒药渣乃是民俗,原起于病者心灰意冷、医者慈悲为怀之传说。久而久之,好事者又将此举另赋新说,道如此这般便可借助过往行人,将药渣碾踩,意喻借而解除病痛疾患。

虽这两日贾府吃药的人格外多,但任谁也不会蠢笨到将药渣倒在自家宅院正门口,不然到底是让外人踩、还是自己人踩上了。

若是在京城宁荣街,何人有天大的胆子敢倒药渣在宁荣二府门口?

“简直无法无天了!”昭儿厨子那也不去了,扭头就去寻贾琏告状。

这厢贾琏正决定修身养性,平息肝火,因此见了昭儿,也并未再捏着前头的不满发作。

他坐在凳上,平心静气地问道:“又有何事?”

昭儿三下五除二地将事报上后,又请示道:“二爷,小的们这便去盯着!倒要瞧瞧,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敢将药渣倒在咱们的府门外。”

贾琏平心静气般地点点头,以和为贵般地叮嘱道:“我们暂住几日,你也不必与人冲撞。”

等小厮走了后,贾琏才缓缓垂首,撩开衣袍,抬起一直脚,定睛一看鞋底……他方才也踩着药渣了!

“……”心胸宽广未多时的贾琏胸膛起伏不定。

“乡野小民!厚颜无耻!”

果不其然,转日,守株待兔的昭儿等人便在虚掩的门背后亲眼瞧清楚了罪魁祸首是何人。

竟是隔壁那户宅院门“吱呀”一声响起,出来了一人,只见他人身着短褐,腿脚半绑麻绳,像是干粗活的。黑乎乎的天,正是此人出门后丝毫不犹豫,径直走到他们的大门外,随手便将带出来的药渣往地上泼。

“无耻之徒!”昭儿与同伴们相视一眼,皆是怒不可遏。

还等什么?这会儿他们人多,门外仅一人。

“抄家伙!”

他们这便去当场逮住无礼之人,等天亮后好与隔壁那府的人当面对峙。

霜轻未杀萋萋草。冬日天寒,四下昏黑,贾琏正卧榻酣睡,远远的围墙外,又传来了各式各样的贩夫走卒吟叫百端的吆喝声。

“尺糕、尺糕!百‘尺’竿头,步步登‘糕’!”

“熝肉——灸肉——熝鹅——熟羊……”

“时来运转,禄马同乡,买庄子,娶老婆!”

贾琏无奈伸手,翻身取了身侧软枕,压在自己的耳上。

南地小镇,不毛之地,不过是些糕点、熟肉、庄子,便要如此声韵吟哦,竞相唱卖,扰人清梦。他低咒一声,打算像昨日那般,忍忍再睡上一个时辰。

岂料,紧接着那些个交相吟唱的吆喝声还能变本加厉。

“查梨条卖也!查梨条卖也!才离瓦市,恰出茶房,迅指转过翠红乡,回头便入莺花寨,须记得京城古本老郎传流。这果是家园制造,道地收来也。有福州府甜津津香喷喷红馥馥带浆儿新剥的圆眼荔枝,也有平江路酸溜溜凉荫荫美甘甘连叶儿整下的黄橙绿橘,也有松阳县软柔柔白璞璞蜜煎煎带粉儿压扁的凝霜柿饼,也有婺州府脆松松鲜润润明晃晃拌糖儿捏就的龙缠枣头,也有蜜和成糖制就细切的新建姜丝,也有日晒皱风吹干去壳的高邮菱米,也有黑的黑红的红魏郡收来的指顶大瓜子,也有酸不酸甜不甜宣城贩到的得法软梨条……”[1]

“二爷!不好了二爷!”

昭儿跌跌撞撞地跑进他的院子里,鬼哭狼嚎了起来。

“咱们的人叫人打了!”

贾琏忍无可忍地从床上坐起。

昭儿两个眼眶青黑一片,又变作貘的模样,不争气地哭诉道:“呜呜呜……隔壁那蛮夫打我!”

[1]借用一处杂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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