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士府四公子宋时宴所住院子,乃生母云娘生前所居。云姨娘喜爱木芙蓉,取名芙蓉馆。这馆楼小小三四间房舍,布局得典雅幽静。这日,总管这屋前屋后的老仆人秦全正逮着个小厮骂骂咧咧,又是揪对方耳朵,又是往小厮脸上啐唾沫。
原来,秦全今年已有五十五,一直仗着曾跟随过宋老将军沙场打过一仗,于宋家有点滴恩情。宋渊夫妇平时对这老仆也总是客客气气。所以,这芙蓉馆里,俨然他才是真正的当家主子。
却说陆弦章灵魂还没重生附体在宋四公子、宋时宴身体时。
原身宋时宴就一直由老仆看大照顾。
四公子宋时宴屁股上哪哪有颗红痣,身上哪有块胎记,老仆人秦全也是清清楚楚。
当然,也可以这么说,饶是宋渊夫妇对小儿子平时再关心过问,诸多的芝麻绿豆微小芥末生活琐碎日常细节——自然不如秦权观察细微和了解。
原身宋时宴不喜辣椒,不爱吃牛肉,不吃臭豆腐,不爱逛街市,多吃一点花生米会浑身长红疹子,吃了香菇木耳会闹胃痛,奢爱酸甜东西,见了陌生姑娘会脸红,再热大夏天,睡觉也会蚕蛹似裹紧被褥把自己蜷缩成一堆……
太多太多类似蛛丝马迹日常生活小细节。
尤其给秦老仆印象最最深的一件事是,原身宋时宴性格极敏感内向,温吞胆小如鼠。因生母云娘死于一场意外大火。所以,自那之后,他房里基本便少点蜡烛。
因为小公子怕火。
就在过中秋节那天夜里。
这秦老仆为一件事同时心梗狐疑好久好久。
“公子!火!火烧起来了!不好了!来人呐!快来人救火!”
“……”
小公子宋时宴当时正抱着一把古琴,盘膝于榻上,调弄琴弦。
由于实在过于沉浸专注,宋时宴不知他身后边窗户四扇开的门正大大敞着,时不时有斜风吹进来,一个不慎,风吹歪了榻边蜡烛,噗地一下,屋内一侧帷幔绣帘给点燃烧起来。
秦老仆当时手正提了个酒壶,喝得醉醺高兴,口哼唱小曲。乍一看,简直手忙脚乱。惊天动地,又是赶紧拿茶水去灭火,又是直呼快来人。宋时宴放下膝上古琴,行动慢条斯理,脸上也淡淡的,一副嫌对方太过惊乍聒噪的语气:
“秦叔,你放心!这火是烧不起来的,如此大惊小怪,吼什么吼!”
缓缓下得榻来,倒是把手上的琴看得比满屋子东西都珍贵……
秦老仆简直诧了,如看怪物似地研究着对方,深觉不可思议。
十万个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什么。
*
“呀!这不是秦伯伯吗?秦伯伯,你怎的这地上就睡着了?”
这日才过晌午,宋喜喜从母亲白氏那刚一同午饭回来。
途经某假山花园,身后丫头绣鸳首先发现花圃草丛里挺尸一样,挺了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秦全。
宋喜喜最近心事太多,焦虑过度,晚上睡眠不好。
顺着消食散步的功夫便坐在假山石桌边上打起盹儿来。
“哎呀,秦伯伯,你是不是又喝多酒了?”
“快起来!快起来!别这里睡,小心着凉!”
“……”
原来,绣鸳这鬼丫头向来满腹诡计,心机颇多。仗着宋喜喜回家后,宋氏夫妇对女儿失而复得的各种宠爱,时常扬起虎皮扯大旗,假着宋喜喜威风四处飞扬跋扈。同时让宋喜喜在整个学士府又背上累累臭名,不提。宋喜喜自那日昏迷醒来后,首先要惩治警告的,自然是身边这丫头绣鸳。
绣鸳为此时常纳闷,颇受委屈。
不过,好在这丫头机灵,最近也渐渐给她少惹了很多麻烦。
且说这秦全,往昔也是绣鸳巴结讨好的对象之一。纵使学士府日常风气良好,可难免还是有几个刁奴恶婢存在,哪能容易筛漏干净。而要想在一个地方站稳脚,总免不了要想法子找靠山做依仗。绣鸳原是厨房里最最下等干杂役的小婢,又因她烧的一样狮子头很得秦全喜爱,外加丫头嘴甜,时不时厨房里偷些酒肉饭菜送去,今天给人捶腿,明天揉肩,把那秦全哄得简直不要太高兴。
直言说,以后要收绣鸳当干闺女儿。
总之,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哎!绣鸳丫头,你不知道,俺这几日心里怕得慌,也堵得慌,老想找个安静地方躲躲,这不,才刚眯盹了一会儿,你就把我给摇醒了。你知不知道,俺昨儿夜里又没睡上整夜觉!”
“呀!这是咋了?秦伯伯,你生病了么,你脸色看起特别不好诶?”
“嗳!绣鸳丫头,我给你说一件事儿,你先别声张,帮我守住秘密,可好?”
“什么事?你说!你说!秦伯伯,我一定会帮你收好秘密,绝不声张。”
“……”
宋喜喜渐渐地被两人谈话声给吵醒了。蹙拢秀眉,从石桌上睡眼惺忪抬头。正要整理发髻。
秦全道:“我给你说——”
“绣鸳!咱们府上的四公子,是个假的!”
“真正的四公子,也许早就死了!”
“……”
这一句句,一声声,仿佛突如而来的晴天炸雷。宋喜喜双手僵硬在半空,屏住呼吸,没有动。
两人接着续谈好一会儿。
绣鸳却是咯咯咯,再也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您这说的到底什么跟什么呀?秦伯,看来,您是真的酒喝多了,赶快清醒清醒吧!”
“……”
宋喜喜随即陷入沉思里。
那秦权见无论怎么说,绣鸳依旧没脑子毫不信任他、一味儿咯咯乱笑。秦权脾气上来,马上就要火冒三丈。“哎呀!真是蠢材!蠢材!你要俺,到底怎么说你才信。”秦权是真气急了。脸上青青紫紫,红红白白。如果说,绣鸳这小丫头都不信,那何人会信。推及此,宋渊夫妇更是会觉得他妖言惑众。搞不好如此大事,自己先崩溃收尾。
宋喜喜接着又听秦权说了好多。
说,才刚跌落池塘,差点被水溺死,宋四公子居然奇迹般又醒了活过来。当时,他就在对方身边伺候,总是察觉太多异常不对劲的地方……又说,宋四公子脾气比以前可大太多了,前前后后,一对比,如今的公子实在太不好相处,想以前,对方可是他手心里的软柿子,随便他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哪像现在,自己倒成了吊桶打井水,成天的日子总是这么七上八下、心惊胆颤……
宋喜喜听着听着,正自揣度仔细琢磨什么。
“咦,阿姐,你也在这里?”
“……”
“正好,我有事,已经找了你好半天了!”
“……”
猝不及防身后一道清朗笑吟吟男音。宋喜喜唬得一跳,忙转过身去。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宋时宴。
莲子白圆领褙子大袖儒衫,长身玉立,清眸水亮,卧蚕弯弯,阳光下白净皮肤,发带拂卷。
手里握一柄鸳鸯剑。看样子,是正准备要找个地方去练剑。
宋喜喜蹙额冷笑一声,也不理对方,起身掠鬓整衣就要走。
那边,秦全和绣鸳正假山石边偷偷说话,闻得人声,也唬了大跳。
赶紧过来向宋时宴和宋喜喜行礼打招呼问安。
宋时宴依旧俊容笑意盎然,也不理秦全。用剑柄拦挡宋喜喜去路。“阿姐!别走。我正找你有好多梯己话要说呢!”
宋喜喜怒眸而视,看着对方手里横向挡着自己的鸳鸯剑:“怎么?四弟,你拿这剑,是想要杀了我不成?”
宋时宴方注意自己的“失礼”,赶紧收回手中剑,扬扬俊眉笑着道:“阿姐,你说什么胡话呢?向来只有你敢杀我,我敢杀你?——这简直好笑嘛!”
说毕,将手中剑往旁一扔,忙拉拽着宋喜喜往刚才坐的石凳,按其坐下。
宋喜喜更加怒了。“你这样拉拉扯扯的,我说了好多遍,男女授受不清?!”
宋时宴水亮清澈桃花眼依旧笑吟吟,像是逗她。“阿姐,你说,我这个当弟弟的究竟是哪开罪了你,人都说,要死咱也不能做个屈死鬼,好歹,你也给我指条明路,便是我这做弟弟的日常有些纰漏错处,也得等你金口一开,指点迷津,才让我好改呀!”
轻扯扯宋喜喜的纱帛袖口,无辜带着点可怜娇憨的卑弱神情。还有些许撒娇。宋喜喜气得胸口起伏,眉心直跳。
宋时宴又道:“最近,你见了我总是这般样子,仿佛我是个从哪里冒出的讨厌鬼。”顿一顿,悄声道:“阿姐,莫非,你还在生我那次的气呀?”
宋喜喜猛地将袖中绕着披帛使劲一扯。速度站起,就要离开走人。“别!阿姐。”一副可怜无辜委屈的男子又道:“以后,我再也不和那珍珍姐说话了,成吗?”宋喜喜耳门心轰地一下。
方才知晓对方口中意思。
原来,这假宋时宴见宋喜喜最近对他突然改变脸色,总是这般冷眉怒眼不理睬他。
还当是前几次,见他跟宋珍珍亲昵交好,便一直生他的气,吃醋捻酸。
宋喜喜心想。现在,倒也不是和这人扯这些时候。说不定越扯,对方还觉得自己心里就是和他闹别扭,等于是变了相的和他在“打情骂俏”。
况且,这恶魔想要的不就是这效果么?
对自己这个亲姐姐百般手段引诱,众目睽睽下,各种拉扯暧昧不清。
以后,自己就等于是羊入虎口,被陷入他设下的万劫不复之地……
思及此,倒也渐渐变软和平静了。“四弟,你想多了。”坐下来,掏出手绢擦擦鼻子,庄重了容颜。
与对方保持适当距离,微微一笑,说道:“你是我的亲弟弟,那珍珍姐虽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她身为咱们宋家女儿,自然和我也是亲生姊妹一样。所以,不管是你,还是我大哥,二哥,珍珍姐,咱们几个兄妹日常和睦友好,都是件高兴愉快的事。以后,就别再说什么谁和谁玩一起,谁就不高兴会吃醋的怪话——这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误会?”
宋时宴想了想,点头。说,阿姐言之有理。倒是我这做弟弟的胡思乱想了。
又笑,只要阿姐你以后别不再理我,不生我的气就好。
宋喜喜忍气吞声,似忍到极限。正要起身重走。
“阿姐!我找你,是想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宋喜喜竭力平静问道:“什么秘密?”
宋时宴笑笑,凑近宋喜喜耳畔,正要说,“阿姐,你知道咱们现在所住这大宅子,原来都是谁的住处么?”
宋喜喜嘴角轻弯,冷声问:“不知道。谁的?”
宋时宴道:“是——”
后面话还待启口。
俊眸不经意突然往旁一扫。下意识马上住了口。对站立旁边的秦全道:“秦叔,原来你也在这里啊!”
颇为惊讶,像是才刚发现秦全似的。
秦全心虚复杂,对这个早已不是四公子的“假宋时宴”向来惴惴,表情惶恐。少不得赔笑作揖,重新问候说笑两句。
宋时宴倒不理他。
只说道:“秦叔,这里没你什么事儿了,我有些梯己话和秘密要与阿姐说。劳烦你先退下吧!”俊眉再扫,见宋喜喜丫鬟绣鸳也站那里,同时道:“绣鸳丫头,你也先下去。我有重要的事与你主子说。”
绣鸳连忙福身行礼说是,恭敬退下。
秦权也领命退去。
不过,他却没绣鸳那么老实。
走至某偏僻遮隐浓密花架下,竖起耳朵,干脆偷偷听起来。
——
似很想知道,他到底要对宋喜喜说什么。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