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宋喜喜这人,向来性格乖张,很不讨人喜,无端又生气了,无端又赌气撒性子了。
这两天,宋时宴看她对自己时常冷若寒霜,爱理不理,一副假撇清的模样,认为不过又是老毛病犯了。倒也没放心上。后来,似乎想想不对,她的一言一行,那副清高庄重模样,和从前又是大相径庭的感觉。
他一时狐疑,有些纳闷。
直看到一样东西,忽然这日从对方袖口不小心落出来了——
那是一支累丝金凤钗。
沉甸甸的,钗长寸许、双股精湛累丝工艺。发钗的黄金凤头是用厚重的金片为垫,余下全是累丝工艺打造。整只金凤脚踩两朵祥云,昂首挺胸,展翅而飞,硕大飘逸的五根尾羽朝上翻卷,鸟嘴衔了一串圆润光泽的白色宝珠。
原来,这天傍晚,喜喜照例和宋时璟等兄长去农庄做活儿,回府后洗了澡,用了晚膳,她在房间一阵找,忽然找出个这样东西来。一时间,回忆的海潮再次涌至她脑海。对,没错!这东西就是宋时宴送她的。
不是曾经落水前那宋时宴,就是落水、醒来后、如今的现在这个宋时宴。
喜喜把这支凤钗拿手里看着,怔怔地,惊骇地,哪里拿的是支钗,分明淬毒的铁针暗器。
凤凰鸟嘴弯弯地,翘着勾子,仿佛如今宋时宴那副诡异样子,直把她看得惊心,毛骨悚然。
*
喜喜从回到学士府,确实,她一直就没弄清如今这样的身份改变,对她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成了高门贵胄的千金小姐,同时,那个为她一直倾慕欢喜的意中人,竟摇身变成了“亲弟弟”。
这个亲弟弟喜欢的是府上养女宋珍珍,她愤然,近乎扭曲变态的歇斯底里和狂怒。
为了宋珍珍,不惜当众对她一巴掌抡过去,直接将她扇翻在地。
“贱人!都是我的错!当初,我就不该在书院和你相识,不该为你带路,不该为你抱不平挺身出头,更不该一箭不慎,射到你胸口上。”
“那样的话,也就不会有今天,你搞得我们整个学士府鸡飞狗跳,每个人都不得安宁!”
“对!我就是这样打了你,你快去告状吧,告诉我爹娘,说我们欺负了你。快去!”
“……”
宋喜喜当时发誓要反复雪耻。
狼狈跌倒在地,扭头,她捂着右边红肿剧痛的脸颊。
眸中眼泪珠大颗大颗往腮上滚。
宋时宴,这个被父亲瞧不上的胆小鬼,孬种窝囊废,他打她,居然为了宋珍珍,终于一副男儿气概模样,对她张牙舞爪,暴戾恣睢。她好恨啊!实在好恨好恨!大冷冬天,终于,她在心头酝酿蓄积很久很久,趁着那宋时宴在学士府水池边发呆闲坐的时机,她悄至身后,将对方给恶狠狠推下去——
“你去死吧!你们统统都去死!”
她想,与其每日让她这样要死不活地痛苦着,撕裂着,倒不如大家干脆一起毁灭,一起痛快燃烧。
*
暮色渐合,几点星子斜挂杨柳。
宋喜喜越回忆越心惊,索性,赶紧将那支金钗揣入袖中,推门往她父母所住的春在堂方向迅速走去。
曲廊蜿蜒,路经春在堂,恰有个白鹤园,园景简洁,主以水池为中心,池形如鹤,鹤的脖颈正向东边的芭蕉亭廊,上架一座小石桥。宋喜喜一路裙带生风,路经小石桥上的时候,娉婷婀娜的倒影正好扭扭曲曲闪动于月光下的池水上面。
远远地,她听见远处芭蕉亭廊旁边一阵低低的笑语喧哗。
宋珍珍,宋时璟,宋时简还有宋时宴,以及父亲母亲都在那儿歇凉说话。
喜喜咬着下唇,眼前所站的石桥水池,恰是那天她亲手将那宋时宴推落水的地方。
母亲当时第一次狠狠地、毫不客气怜惜地给了她一巴掌。
“要是你四弟死了,我拿你陪葬!”
母亲哭红眼,恨她不争气,大概更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把尚年幼的她弄丢失,以至如今这般品行恶劣、野性难驯。之后,父母亲让她院中去举盆罚跪,并一阵打,而当时,那“宋时宴”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几个郎中太医想尽办法,每一个脸上都是沉重与惋惜,有说溺水时间过长,又是腊月,昏迷这么久,什么药、针灸和办法都想尽了,若是今晚烧还是没能退,不能睁眼醒来,贵府小公子怕是要英年早逝、玉碎珠沉了。
父亲哀重地命家中老仆去准备白布棺材等后事,她直挺挺跪在那宋时宴所住院子外面,心里也是滋味百般不好受。
总之,直到一迭声,“醒了醒了!四公子醒了。”
“你们猜,他睁开眼的第一句,问的是什么,问他到底姓什么?有人告诉他自己是宋家的四公子,他还不信呢!”
“大夫都说,他这样简直是行医多年的一个大奇迹,许是昏睡几天也烧糊涂了,告诉他,自己姓宋,是学士府的四公子,而且,又告诉他,祖先叫做宋清平,他更是傻了一般,怀疑大家都搞错了!你们说,神奇不神奇,奇怪不奇怪?”
“……”
几个奴仆丫鬟纷纷赞叹议论。
以至,阖府上下谁也没多想多怀疑,这因被她恶狠狠推下水、差点无故就登上极乐的宋家四子,宋时宴——之后他的那些所有行为举止,前前后后,真有没有什么奇怪矛盾、值得怀疑深究的地方。
宋喜喜径揣了那支凤钗到了斜对面亭廊后,父亲母亲尤其包括“宋时宴”,都很关心,“喜喜啊。”
她娘白氏尤握着她手笑道,“听说,你今儿又去田里和几个兄长姊妹一起劳动了。听你大哥说,你最近变化蛮大,做起事很认真很能干,帮那些农人们收割一捧又一捧稻谷,也没喊一声累。对了,听说你腰扭了,有事没有?要不娘帮你好好看看?”
“……”
宋父也是一脸微笑赞许。
说身为宋家的女儿,理当如此,又给她讲了很多人生大道理,一些家训,什么孟子的“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
往常喜喜只要听见这些,自然要不耐烦打着呵欠,时不时尖酸刻薄怼上几句,说知道了,知道了,耳朵要起茧子了,爹您再继续念下去,我会想起那夏天的一群蚊子苍蝇,嗡嗡嗡,嗡嗡嗡地,就在耳边叫个不停……
当然,宋父为此倒也不气,只一声声无奈叹息。
“孺子不可教也!”
对宋母这样评价喜喜。
宋母自然会替喜喜挽尊说情,“相公,她现在才回宋家,而这些年,我们又没有在身边亲自管教,要慢慢来,对她多些包容耐心,不是吗?”
由此,宋母宋父自从喜喜回到学士府后,给的最多的就是,包容耐心,这几个温和柔软的词汇。诚然,现在的喜喜自然不再像往常那般狂三作四的嚣张作派。她认认真真听父亲母亲对她的关怀教训。
之后,宋父转移了话题,聊些其他,又问起这次诸兄妹下地劳作,有什么其他心得收获。宋时璟,宋珍珍,宋时宴也都答了。甚至连喜喜也答了。唯有宋时简,一直憨憨傻傻,只摸着脑袋瓜,半天憋不出句能说明白的大道理出来。
宋父知道这老二的个性,笑眯眯指着训斥两句,倒也没再说其他。
突然,因宋父叫嚷起最近膀子疼,大概什么老毛病又犯了,喜喜上前关心,不禁抬手拉扯询问间,她先那支刚揣入袖中的金凤钗好巧不巧,啪地一声,从袖中掉落出来。
众人循着凤钗落地声音忙去瞧。
宋时宴挑挑眉,寻思心笑,这不就是我送小娘们的东西么?
*
原来,落水后的宋时宴与醒来后的宋时宴简直判若两人。
落水前,他厌恶她,从喜喜回到学士府,就一直厌她如厌一只苍蝇臭虫,不惜为宋珍珍,当众掌掴,使得宋喜喜嫉恨在心,发誓要报复并一起毁灭。然而,落水醒后,宋父宋母那次发了狠,要教训收拾宋喜喜。
宋时宴不仅对宋父宋母千为喜喜求情,万为喜喜讨要开恩,一而再,再而三,告诉大家,那次,他们都误会了自己这“三姐”,说“三姐”一直对这个弟弟非常友好,也关心他,他和她那天,不过一场玩笑打闹,才导致自己不小心落水。
总之,都是自己的错……
而他的这位“三姐”,因为才刚从外面来,很多事情与府里规矩格格不入,她也想改变,因此万般痛苦,甚至,又是当众对宋父宋母下跪,让放过喜喜一回……
看得众人都眼睛酸涩,落泪感动不止。
夸他实在是善良懂事。更遵循了宋家的那句家训,“家和万事兴”。
而当然,至此以后,凡事手里有什么好的东西,这“宋时宴”也第一时间往喜喜房里送,小到一根针一根线,一株花花草草,大到,就像这样贵重的、价值足足四千两、宫廷制造局才能打制的累丝金凤钗!
是的,白氏确认自己没眼花,也没看错,喜喜袖子里这支突然抖落出来的凤钗,少说,也有四千五千两的价格吧。
白氏当即眸光敏锐警惕,迅速将其弯腰捡了起来。
“喜喜,老实告诉娘,你这支凤钗,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
她拿在手中,手是那样沉甸甸的,而一颗心,更是沉甸甸。
霎时凝重严肃起来。
宋时宴眼观鼻,鼻观心,翘起的嘴角先是一抹微微的、不显山露水的笑。
这个宋喜喜,小蠢货,他想,这几天总和自己假撇清,装正经清高,还一口一个什么少和她“接触说话”,还以为又是怎么了,不过,就看这支金凤钗,她时刻把这玩意儿珍珠宝贝似揣在身上……
要我说,宋喜喜啊宋喜喜,你这小傻瓜、小蠢货,还能有什么其他别的心思?
要真有,我还对她刮目相看了都。
倒也决心再不当一回事,懒得理她。
想想,又觉得还是得先帮她解解围吧——
“哦!母亲,我猜应该是这样!”
双手拱着,正要说什么。
白氏冷若冰霜盯了他一眼,“你又在为她求情说话了?老四,闭嘴!”
宋时宴忙闭嘴。
白氏把那支金钗不慌不忙揣入袖中,众人当面,神色倒还平静,走到喜喜跟前,
“喜喜,你一会儿,到娘的房里来一下,我们娘俩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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