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有触感的。
许之决死在一个寻常的傍晚,死在他回家的路上。
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他和谈晓在城东租下的一套小公寓,面积不大,朝北,采光一般,但有一个小小的阳台,谈晓在那里摆满了绿萝和多肉,长势汹汹,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生机。
那天是他二十八岁生日,谈晓一早发了信息,说新进的咖啡豆到了,晚上给他做手冲,等他回来。
字句简短,是谈晓一贯的风格,但许之决能从那寥寥数语里,品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属于他们的温情。
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想着该买个小蛋糕,还是干脆拎两瓶啤酒回去。念头转到这里时,他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生活似乎正朝着平稳而光明的方向滑去,那些泥泞不堪的过去,春城潮湿的雨季,海城咸腥的海风,以及童年和少年时代所有挥之不去的阴霾,都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然后,世界就颠覆了。
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刹车声,金属外壳扭曲变形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巨响,玻璃碎裂,如同亿万颗水晶同时炸开。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从驾驶座上抛起,又被安全带狠狠勒回座位。视野在瞬间变得光怪陆离,破碎的挡风玻璃外,是急速旋转的天空和扭曲的街景,最后定格在一片猩红之上。
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糊住了他的眼睛。
疼痛是迟来的,海啸般席卷了他的每一根神经。但比疼痛更清晰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遗憾。
“啊……谈晓今晚……又要随便吃泡面对付了……”
这是他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念头。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不是对过往人生的追悔,甚至不是对肇事者的怨恨。只是想起谈晓的胃不好,不能总吃那些没营养的东西。
晓晓哥,我今晚先不回去啦。
……
那片由遗憾构成的黑暗,浓稠、温暖,且漫长。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瞬。
一丝微弱的光线,撬开了沉重的眼皮。
首先感受到的,是呛人的灰尘味,混杂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湿的霉味。紧接着,是身下硬邦邦的触感,硌得他骨头生疼。
视线逐渐聚焦。
低矮、泛黄的天花板,角落挂着蛛网。一盏蒙尘的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这不是医院。
许之决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让他一阵眩晕。他环顾四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狭小的房间,破旧的书桌,桌上堆满了课本和试卷。墙壁上贴着几张泛黄的球星海报。角落里放着一个旧书包,拉链坏了一半,露出里面卷了边的练习册。
这房间……熟悉得令人心悸。
他僵硬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骨骼纤细,皮肤是少年人特有的光滑,没有后来因打工留下的薄茧,也没有车祸造成的任何伤痕。
他连滚带爬地冲到书桌旁,那里放着一面小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脸,小麦色的皮肤,鼻子和额头上亮晶晶的,略微覆着一层薄汗。稚气未脱,眉眼清秀,带着十六七岁少年特有的、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青涩轮廓。
这是他的脸。十六岁的许之决的脸。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背心。
他扑到窗前,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窗,看着窗外是熟悉又破败的景象。密密麻麻的“握手楼”,晾衣竿横七竖八地探出,挂着各色衣物。楼下传来小贩的叫卖声,邻居家电视机的嘈杂声,还有父亲醉醺醺的咆哮,以及母亲小声的附和。
一切都和他十六岁那年,中考前一晚,一模一样。
他重生了。死在了二十八岁回他和谈晓那个小家的路上,然后回到了十六岁,这个他人生的又一个分水岭。
巨大的荒谬感和眩晕感攫住了他。他扶着窗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死了?就这么死了?他和谈晓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那点微末的幸福,那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就这么……没了?
那谈晓呢?
谈晓怎么办?
那个把所有的情感都封闭起来,像蚌一样小心翼翼守护着内心唯一一点软肉的谈晓,那个好不容易才被他捂热了一点点的谈晓,在等到他死讯的那一刻,会怎么样?
直到,另一道声音,生生将他从这片迷茫中刺穿。
“许之决!你死屋里了?!几点了还不起来复习!明天就中考了,你要是考不上高中,就赶紧给老子滚去厂里打工!别在家白吃干饭!”
是……许建国的声音。
酗酒后的沙哑,带着永远挥之不去的暴躁和戾气,像生锈的锯子,反复切割着许之决的耳膜。
这声音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他感到一种荒谬的恶心。
他猛地回过神。
“砰!”房门被粗暴地踹开。父亲许建国涨红着脸,满身酒气地站在门口,指着他骂骂咧咧:“耳朵聋了?叫你多少遍了!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跟你那个没出息的姐一个德行!”
许之决看着他,二十八岁的灵魂在十六岁的躯壳里,冷静地审视着这个造成他前半生无数悲剧的男人。曾经的恐惧和怨恨,在经历过真正的死亡和与谈晓相守的温暖后,变得有些模糊,甚至带上了一丝可悲的底色。
他没有像少年时那样顶嘴或是瑟缩,只是平静地坐起身,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却异常平稳:“知道了,这就起来。”
许建国被他这种过于平静的态度噎了一下,习惯性的怒火仿佛砸在了一团棉花上。他悻悻地又骂了两句,才转身摇摇晃晃地走开。
“乐观之下是麻木的底色”。这是他后来对自己的评价。但现在,这底色之下,燃起了一簇冰冷的、名为“重来一次”的火焰。
他的目光落在日历上。
中考前夜……那么,姐姐许嘉狄,现在还在家。父亲还没有开始盘算着把她“卖”个好价钱。
而谈晓……此时的谈晓,应该已经失去了姑姑,一个人住在姑姑留下的那个老旧房子里,靠着那十万块赔偿金,孤独地准备着中考。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细密的疼痛。
他的谈晓。那个总是把一切痛苦都默默吞咽下去,以为所有不幸都是自己错的谈晓。
前世,他和谈晓的相遇是在高中。两个同样有着破碎过往的灵魂,在人群里无声地识别出了彼此的气息,像两只受伤的小兽,小心翼翼地靠近,互相舔舐伤口。
这一世,他等不了那么久了。
他必须提前找到他。现在,立刻。
许之决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他迅速换好衣服,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不合身的牛仔裤,提醒着他此刻的窘迫。
他需要钱,需要离开这个家,哪怕只是暂时的。
他走到客厅。母亲李彩娟正端着粥从厨房出来,看到他,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道:“快吃饭吧,吃完好看书。”
这个母亲,可怜又可恨。她爱自己的孩子吗?或许是爱的。但她更爱那个把她和这个家拖入深渊的男人。她的爱,软弱无力,如同虚设。
许之决没说什么,只是瞥了一眼瘫在沙发上打着酒鼾的父亲,然后对母亲说:“妈,给我点钱,我去买些复习资料。”
李彩娟犹豫了一下,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还是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塞给他,小声嘱咐:“省着点花,别让你爸知道。”
许之决接过钱,点了点头,径直走向门口。
“这么晚你去哪儿?”李彩娟不放心,在身后追问。
“书店。”许之决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初夏的晚风带着一丝黏腻的热气,吹在脸上。身后的家门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但前方的路,同样未知而沉重。
他知道谈晓姑姑家的小区名字,一个很老旧的家属院。前世,谈晓曾带他回去过几次,那里承载着谈晓关于姑姑最后、也是最温暖的记忆。
凭着模糊的印象,他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穿行。路灯昏暗,蚊虫围绕着光晕飞舞。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恐惧和渴望。
他害怕看到那个比他记忆中还要年少、还要孤独的谈晓。他又渴望立刻见到他,确认他的存在,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告诉他,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他一个人。
终于,他停在了一栋墙皮剥落的旧楼前。三楼最靠边的那扇窗户,没有灯光透出来。
谈晓……不在家吗?
许之决站在楼下,仰头望着那扇漆黑的窗户,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晚风吹起他额前柔软的碎发,露出光洁的、属于少年的额头。可那双眼里的内容,却沉重得远超这个年纪。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腿脚都有些发麻。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打算明天再来的时候,巷子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清瘦的身影,背着一个旧书包,手里似乎拎着一个塑料袋,正慢慢地走过来。
月光和路灯交织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而冷峻的轮廓。比许之决记忆中要单薄很多,穿着普通的白色短袖校服,洗得有些发黄。眉眼低垂着,看不清神情,但周身笼罩着一层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厚重的孤寂。
是谈晓。
十六岁的谈晓。
呼~
发出来了,舒坦!
上一章是第一世谈晓的视角,感觉放前面怪怪的就先锁掉了,完结再开!
第一本书开文撒花[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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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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