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的意识重新亮起来,显然,那多年之前的历史并没能让他消沉多久。
他终于把那句话问出了口:我们要去哪里?
司晨出神地望着远方,他们所在的地方荒无人烟,然而,她知道,在两百公里之外,村庄中的居民正在安睡,家家户户都安然地闭上门扉。他们不知道有龙族又踏上了荒芜地,不知道两条龙曾在旋覆山之中殊死搏斗,不知道有一帮子法师在狩猎一只幼龙,不知道有一个胆大妄为的游猎少女抱起了那一只本该丧身于山石之下的雏龙,而且还想一直与龙同行。
如果你和我在一起的话,你就不能回到你们的国度了。小龙静静地说。然而,他却并不担忧司晨会离去;司晨不得不承认,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她不知道是什么发生了改变,也许是这一个月以来的相处,也许是不知缘由的心灵相通,也许是他们的长辈之间可能有过的奇妙联系……也许是从她目睹雏龙破壳的那一瞬间开始。总之,他们已经不可能抛弃对方了。
我不知道……司晨说。她在心里翻了一遍地图,悲哀地发现帝国的领土几乎覆盖所有宜居的土地。旋覆山太过靠北,夏季里还好,一旦入冬,司晨不知道他们能否忍受那彻骨的寒冷。我们得往东走,她沉吟着说,也许可以去寒林。
她等着小龙询问更详细的路线,但他没有继续。他好像突然心满意足了,轻轻晃了晃脑袋,抬起眼睛,说:司晨,你往上看。
司晨抬起头。
荒原上空,风发出长长的呼号,吹起稀疏草木固定不住的浮土。薄云散去,满天星辰明亮如初,宛如一张巨大弯曲的星图铺陈在他们眼前。她仰望那辽阔星空,屏住呼吸,纵使看过无数次,依旧被那深邃高远的美打动。她并不信仰宗教,但这种时候,她总是觉得,那些执着认为每一颗星星都十分神圣的教徒们也有着他们的理由。
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司晨从未和小龙心灵相通过如此之久。冷风毫不留情地刮过她的身体,但她感觉体内有不灭的火焰在燃烧——她有理有据地怀疑,这应该是小龙传递给她的感受。他们此时不分彼此,只要司晨想,她可以捕捉小龙心中闪过的每一个念头,感受鳞甲上拂过的每一丝气流。没有谁想睡觉,反而,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们愈发清醒,只是享受着和对方亲密无间待在一起的感觉。
司晨,你的脖子在发光。小龙惊奇地说。
什么在发光?司晨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先被自己领口处溢出来的白色光芒吓了一大跳——那感觉就像是她在衣服底下揣了一个小小的鬼魂,至少那白光看着很像。她突然想起那表针已然碎掉一根的罗盘,连忙把它拽出来,目瞪口呆。
确实是罗盘在发光。不仅在发光,它还在自动向上升,想要自己飘起来。它强行拽着司晨站起,她一边呛咳一边手忙脚乱地解开链子,脖颈上已经被勒出一道明显的红痕。小龙警惕地站起身来,脊刺竖起,摆出一副捕猎的架势: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司晨有点崩溃地回答。罗盘悬停在她头顶,白光明明灭灭;她不明所以地向后退去,小龙护在她身前,低声咆哮。
那光是从表盘里发出来的,它整个都翻了过来。白光把表盘上的刻度线和唯一的一根指针映照得清清楚楚,在地面上投下巨大的影子。不知为何,那影子当中有着极为复杂的纹路。那光在闪烁,越闪越快,每一次闪烁都让司晨的心跳更剧烈一分。
“怎么……回事……”
她喘息着,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并不仅仅因为惊吓而加速;那光像是蕴含着某种力量,让她呼吸困难,血液在血管中隆隆奔流,耳中充满各种杂乱的声响。她头痛欲裂,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她的状态当然也影响了小龙,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爪子深深抓进地面,翅膀无意识地抖开,只有尾巴仍然死死缠着司晨的腿。
蓦地白光大作,罗盘爆炸而开;尖锐的气流声刺穿了她的脑袋,一瞬间,有什么深藏在她身体之中的东西被引动了,宛如洪流般涌出体外,尽数倾注在小龙的身体之中。司晨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一瞬间,不属于她的记忆奔流而过,那是小龙的,从他破开蛋壳时起,一直到他们并肩眺望星空。欣喜、兴奋、恐惧、好奇、惊讶与悲伤,无数情绪纷涌而至,快得她来不及感受。她知道,小龙也在经历着同样的事。狂风大作,如刀一般割过她的面颊,让她不能呼吸。某种不可违背的无形契约在他们之中形成,令他们的灵魂贴合得更为紧密,令他们所见所闻都与对方共享,令他们的每一寸都与彼此牢固相连。很难说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也许是一刹那,也许是一生。
尘埃落定之际,司晨大口喘息,筋疲力尽。她确信,就算自己爬上旋覆山最高的悬崖再跳下来,都不会比现在更累了。她趴在地上,每一块肌肉都酸痛不已,一时间竟然无法起身。她在流泪,但又抬不起手去擦,只好把脸埋在草叶之中。适才那一番折腾使周围的野草一片狼藉,她嗅到草叶被碾碎之后湿润而清苦的气息。
小龙伏在她身边,同样疲惫不堪。但龙的身体素质比人类不知道强了多少倍,过了片刻,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用唇吻轻碰司晨的后脑勺。
你没事吧?他问。
司晨拼尽全力翻了个身,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有气无力:……应该没事。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她感觉自己一辈子都不想起来了。小龙站在她身边,俯首看着她,神情有点迷惘。司晨估计,自己脸上的表情和他差不多。她缓了一会儿,整个过程中,小龙的心音一直在她心里回荡,像一只永不停歇的蚊虫。她能接收到他所有的情绪,不管那情绪多么细微。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心从此就和他连在一起了。
司晨用双臂撑起自己的上身,随后屈起右腿,发力站起。她向前踉跄了一下,很快站稳。小龙仰头看她,他的尾巴一直在焦虑不安地甩动,在地面上扫出一片扇形的痕迹。她四下里看了一圈,那个作为罪魁祸首的罗盘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一点灰白色的余烬,显得很是可恶。除此之外,那场爆炸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司晨有点恼火。让她更恼火的是,小龙似乎不像她那么一头雾水。他们刚刚接收了对方的所有记忆,所以,他在她的记忆里寻找到了可能的答案——但她自己却还没有。
你的父亲在罗盘里储存了一个魔法。小龙抖了抖翅膀。
“可他又不是什么法师……”司晨满怀疑虑地喃喃出声。她想起父亲对这个罗盘的珍视,想起他常常在月光下拿出它来端详。
小龙注视着司晨,眼神古怪。是吗?他问,你知道的,大多数情况下,魔力都是遗传得来,而刚刚,那个东西调用了你的魔力。
“我?”司晨指向自己,不敢置信。一时间,她心乱如麻。
要说她完全不高兴,那是不可能的;任何一个小孩都幻想过自己是一个法师,能够变出华丽的闪光,打一个响指便即隐身。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天赋真正出现在她身上。她回忆起刚刚洪流从体内汹涌而出的感觉,那股洪流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抽干。
那就是魔力吗?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小龙适时提醒她。如果你有魔力的话……
——那我的父亲很可能也有。司晨阴沉着脸。很好,他又多了一件没有告诉她的事。不过,可能是他隐瞒得太多,她现在竟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生气。
他为什么要在罗盘里灌注这么一个魔法,然后再把罗盘交给她?或者说,如果白龙没有遭遇意外、被她如愿找到的话,这个魔法会在她和那条白龙之间生效吗?把一条龙和一个人绑定在一起,这究竟是什么样的魔法才可以做到?
司晨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等到心绪平静下来,她对小龙说:我们要解决的问题还有很多。
太多了。小龙表示赞同。
司晨拧起眉毛:而且,这些问题目前只能保持无解的状态。她叹了口气,重新挺直了脊背。
小龙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他知道司晨接下来要说什么,因此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尾巴甩动的频率都快了几分。
……但是第一个问题,是给你取一个名字。司晨续道。
她在原地坐下,开始盘算怎么给一条龙取名。小龙在一边卧着,时不时提出一点意见。这真是个难办的差事——能用什么来给一条龙取名呢?她以前只给自己的宠物取过名字,她为那只画眉取名叫红土,因为它羽毛的颜色是铁锈般的深红。
只是想到她给这只画眉取名的经过,小龙就作出了强烈的反应。我不会让你给我取名叫白土的!他坚决地说。司晨本来想指出她的审美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但还是放弃了。他们提出十几个名字,反复斟酌,又都否决。最后,连小龙都有点气馁,想着要不要依她的想法算了。
司晨默默看了他一眼。她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呼出,暂时把大脑清空。当她再次抬眼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
天开始亮了,笼罩天地的黑暗开始消退,像一缸浓墨被持续不断地注入清水。些微亮光从身后显现,司晨没想到自己和小龙熬了一个通宵,停下头脑风暴,转身面向东方。远方的黛色山脉之上,一小块白色先行出现,光接触到的地方,墨一般的夜色被稀释成深紫。小龙敛翼立在她身旁,和她一起迎接日出。
当东方的天际溢散出玫瑰色的晨曦时,四目所投之处,一颗启明星自晨曦中现身。司晨惊喜地发现,它和小龙鳞甲的颜色一般无二。
我想好要给你取什么名字了。司晨说,激动与欢欣在胸中交织。
启明?小龙轻而易举地从她的意识当中摘出了那个名字,赞许道,我喜欢。
司晨坐下来,搂住他的脖颈。启明也趴卧下来,尾巴绕在脚边。时隔两年,她终于又感受到了有所依托的幸福。这是她的龙,她的伙伴;只要有他在,她不需要回到人类的国度,哪怕终生都得躲藏他人,在荒芜地的犄角旮旯里生存。
他们在那片荒原之上,静静地看完了一整场日出。
折腾了这么久,骑士终于和她的龙签订了契约,真不容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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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罗盘里的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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