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林秀秀远去的背影,泰云摇心中感慨万千,背后却听司长霞声音悠悠,带着几分凉薄的不解。
“你不是在骗她么?”
泰云摇歪头,疑惑地问道:“司命大人为什么这么想?”
司长霞冷哼一声,不再看她,背过身去御剑,雪白衣袍在夜风中微微漾动。
“我猜,这李三郎不仅不会带着爱意养大他们的女儿,反而会以为这婴儿克死了她的母亲,加倍厌弃,甚至百般虐待,向全天下昭告她是个灾星,最后另娶娇妻,头也不回地抛弃她。”
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沉默片刻,偏偏读懂了司长霞话里的意思,眼睛忽的一亮,轻声反驳:“话也不能这么说。”
司长霞不以为然地回头看着她。
“咳,”泰云摇清了清嗓子,语气认真起来,“司命大人也说,只是猜测。”
“可我同林秀秀所言,也只是一种猜测。就算最后真的依你所言,那也不是婴儿的错,是伤害她的人的错。”
泰云摇的话像一缕春风,吹开了他心底的阴霾,平静的脸上竟有了一分松动,但仍然保持着御剑的姿势,不曾多言。
当真是个在蜜罐中长大的女子,不懂时世险恶,人心叵测。
雪白衣袖在夜风中轻轻飘荡,依然背对着她,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多管闲事。”
泰云摇坐在剑上,像个没事人一样,似乎没有听见他的低语,跟风和夜空讲着话,“你像我吧,没爹没娘的,从小被师父带大,现在我都不知道爹娘是谁,说不定在别人眼里,我也是个克死爹娘的灾星呢。”
“但我从来没觉得来到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不好,有师父、师兄师姐,还有那么多救助过的病人,然后还遇到你,还有明大夫、墨子归,以及忘川牢那么多等着我帮他们的亡魂……我觉得,就这样挺好。”
“所以呢?”司长霞淡淡地笑,打破了夜的沉寂。
“所以说,这世间的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说不定哪天,我们还能真的看到这孩子顺遂幸福地长大呢?”
她自顾自地说着,眼眸闪着亮晶晶的光,浮屠剑已载着他们穿过夜色,又将他们带到新的地点。
墨子归嗤笑着回应,“泰姑娘,你未免太天真了。”
泰云摇双手打了环抱,站立了身子,迎着轻柔的夜风反问:“天真一点有什么不好呢?”
“一个人始终相信他所相信的,直到死去都活在编造的甜美幻境,比起清醒地沉沦,痛苦挣扎着活着的人,到底哪个更幸福些?”
墨子归扑闪着翅膀,一时哑然,细碎的光屑飘落在他的周围。唉,姑娘看着俏丽,嘴皮子倒是挺厉害,真是拿她没办法。
司长霞和墨子归默契相互配合着,重复动作着渡化亡魂的动作,泰云摇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低头回忆文曲阵法的招式。
首先,起手式,施术者需要并指如笔,凝神静气,默念口诀,直到指尖露出淡金色的流光,书写“文曲”二字,划出笔走龙蛇的痕迹,待“文曲”二字书写完毕,就到了第二个招式,核心式,那又是另一套繁复的动作了。
泰云摇屏息凝神,指尖果真出现了微弱的光芒。她回忆起口诀,读来朗朗上口,竟不知是哪位风流才子所作的诗词——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明代什么来着?”
这可把她难倒了,各种草药的药性、针灸的穴位她倒是信手拈来,可说到背诗词,对她来说就完全没有逻辑可言,全靠死记硬背,没个十天半个月很难背下来。
她于是掏出册子来背,小声念叨:“何须论得丧,才子,才子佳人……”
“啊,不对不对,错了错了。”她嘀嘀咕咕,时不时自言自语,正要翻开册子再看看。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清润的嗓音响起,伴着夜风飘进她的耳朵。
泰云摇抬头,对上他灰白的眸。澄澈月色作背景,他与她御剑而行,许是春夏交接,风都吹得人燥热起来。
御剑之人白衣飘飘,唇边噙着浅淡的笑意:“这是一位词人在他落榜时所作的词。”
呵,她当然知道,她又不是不识字,还能读不出来吗?
于是连忙去翻那册子,“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又开始频频朗读。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意中人,读到这三个字,泰云摇不由得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这三个字的笔画舒展,看起来尤为漂亮,光是读一读,心里就甜滋滋的。
不知不觉她又在剑上,时而又落地渡魂。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出于骨子里的好胜心,她几乎快要把整首词背会了,却听到墨子归急切的惊呼:
“师父,今日已达限了,不能再继续了!”
噗——
一声轻响,司长霞猛地呕出一口淋漓的乌血,溅在他那雪白的衣袍上,触目惊心。
心脏疼得猝不及防,他的脸色瞬间煞白,本就偏淡的嘴唇失去了血色,浅促的呼吸声对他来说已是巨响,巨大到淹没了外界一切的声音。
喉咙里就像被人塞了一块生锈的糖,又甜又腥气,嘴里却满是绝望的苦味,顷刻蔓延至四肢百骸。
好痛苦,好难受。
他抬手抚着心脏,那并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沉重的、缓慢的钝痛,如同一块石头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好恨,恨自己这副不争气的身子。
要是能再多渡一些亡魂,换取多一些搜寻能力就好了。
要是……要是她能在身边就好了。
五百年了,他每天都这么拼命,这么努力,可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找不到她呢。
她究竟在哪里?
他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就在他意识模糊,绝望地向后仰倒之时,一只手稳稳地接住了他的后背。
那是一只骨骼纤细却有力量的手。
是泰云摇的手。
她没有犹豫,将他扶得更紧,另一只手飞快地从袖中捻起一枚银针,指法稳准狠,精准地刺入他腕间的穴位。
她的眼底只有纯粹的担忧,映着清冷的月色更加透亮。
此刻他就在她的怀中,发间带着好闻的药草香气,顺着微风漫入他的鼻腔,心脏因为她的靠近,莫名地滞了一拍,尔后竟回归正常的跳动,喉间的腥甜与苦涩也逐渐消散。
她的出现,就像一场及时的暴雨,哗啦啦浇灭了他心底绵延不断的绝望。
好熟悉的感觉,是她吗?
不可能,不该这样的。
如果真是她,就不该忘记他。
怎么会不记得他,为什么呢?
他想推开她,身体却不听使唤,反而下意识地往她怀里靠,贪恋着那份久违的温暖。
墨子归也很识相地展开身形,静悄悄地载着自己的师父和泰云摇,一路飞到那个熟悉的山间小院,把昏迷的司长霞扶进卧房。
他的额间大汗不止,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因为缺水而皲裂开来,模样憔悴得让人心疼。
墨子归端了烧开的热水,又掺一些厨房水缸的凉水,温度适宜,便端到卧房里。
泰云摇则拧干帕子,轻轻为司长霞擦拭着额间和脸颊的汗水,一边擦一边对墨子归说:“司命大人这是缺水严重,还有烧好的水吗?等凉透了喂他喝下。”
于是泰云摇又取来好几枚银针,观他面色乌青,唇色苍白,气虚血逆,心脉瘀阻。需要清心化瘀,安神定志,俯身为他扎针,轻声呢喃:“通了瘀气,补了津液,你就不会再这么难受了。”
为他扎了面中人中穴,先稳住他的意识。又往他腕上三指宽的位置扎了内关穴,以通心脉,缓解疼痛。又于腕屈肌腱的桡侧凹陷处,扎神门穴,专攻心神不宁、心悸失眠,能缓解他因五百年执念导致的心神错乱,配合内关穴,既止痛又安神,让他紊乱的心跳逐渐平稳。
墨子归在一旁捧着凉水,见她银针错落有致,师父额间的大汗渐渐收了,唇上也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不由得松了口气,低声道:“泰姑娘,水凉透了,现在能喂他喝了吗?”
泰云摇点头,拔下他腕间一枚银针,试了试水温,才小心翼翼用帕子沾湿他皲裂的唇瓣,再一点点喂他喝下。
他咳嗽了两声,许是水喝得太着急而被呛到,迷迷糊糊中不知道说些什么。
墨子归侧耳倾听,十有**是猜到了,转身去了厨房,并打算端些糕点作为对泰云摇治疗师父的答谢。
之前进来得着急,将招文袋随手放在堂屋的桌上了,里面有一些她随身备好的药丸,转身去取时,却被一只手拉住。
“别走……”
明明是个病患,力道却大得惊人,一下就将泰云摇扯进怀中,她不好意思地爬起来,一抬眼,看见了司长霞静谧的睡脸。
她的脸色慈和起来,看着眼前人因为她折返回来而呼吸均匀,“我不走。”
手也不听使唤地拍拍他的胸脯,像哄小孩子那样。
墨子归端了一碟糕点进来,手中还拿了一个布袋子。
“泰姑娘,累了就吃点,喝口茶歇一歇吧!”
他越过泰云摇,将糕点放下,把布袋打开,一股浓烈辛香的味道直冲鼻腔,但仔细闻的话,尾调还带了淡淡的果香与木质香气,这是顶好顶优质的青花椒。
墨子归取了一把,向司长霞说道:“师父,张嘴。”
见司长霞闻声轻启嘴唇,他顺势将花椒倒入口中,司长霞不但不排斥花椒的麻味,嘴角边还挂了一丝浅浅的笑容。
由于过于饥饿导致吃糕点的速度太快,泰云摇噎住了,转身去倒茶的功夫,看见了这一幕,错愕地问:“他……干吃花椒吗?”
墨子归自然知道泰姑娘不是那位故人,所以不了解师父的癖好,便解释道:“嗯,师父打娘胎里出来就爱吃这个,说是能安神止痛。”
呃…… 泰云摇心中恍然。难怪第一次去蝴蝶山庄找他的时候,他会做一盘子椒盐饼,原来竟是吃花椒的爱好。
见司长霞的状况基本稳定下来,泰云摇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对墨子归说道:“我去……西厢房睡会儿?”
“好的。” 墨子归连忙应道,“就由我来守着师父,泰姑娘好生歇息吧,有事我再叫你。”
泰云摇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睛了。背了许久的诗词本就乏累,加上刚才救治司长霞耗损了不少灵力,她几乎是沾着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然而,刚入梦乡,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悠远的期盼:“泰云摇,我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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