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解连环3

在苻原赶到雍州的时候,杨皇后就已经得到消息,但她还没来得及想怎么把苻原灭口,晋国一听说苻岭身亡,再看秦国内乱,便又趁机举兵。

秦国本就在上一次战役中损失惨重,军队还没来得及恢复元气,又御外敌又打逆军,如今是一点士气皆无。杨皇后为保苻弘皇位,自愿割让两座城池给晋国,以求息事宁人。

苻弘亲舅舅杨乾和司马尹玉被派去襄阳与晋国使臣签订协议,那一天,苻原趁机率一支精兵,自承天门正门而入,杀进皇宫。

杨皇后正在寝殿里,听闻嘈杂的声音,忙让宫女去打探情况,没一会儿,宫女慌乱地跑回来报信:“不好了!雍王正带着人马向皇宫杀进来了!”

杨皇后大惊:“杀进来?苻原是要谋反、弑君吗?”

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娘娘,怎么办啊?”

杨皇后来不及梳妆,披发而出,想通知禁军护驾,却只能听见满宫的打斗声和惨叫声。她慌忙地立在院中,对守卫说:“皇上呢?快去通知皇上!”

“通知谁呀?”宫外传来男人的声音。

杨皇后瞪着眼睛看着门外,苻原踏进来,站在宫门口,轻笑道:“哦,是通知你那个废物儿子?”

他唇角一勾:“恐怕,只能去地下相会了。”

“你!你大胆!你胆敢弑君!”杨皇后怒目圆睁。

“弑君?”苻原冷静看着她,“这不是你们的手段吗?只怕父皇死时都没想到是你了结的他。”

“你胡说!”

“不过也是,他一天不死,苻弘的位子就一天不稳。为了苻弘的储君之位,为了你的皇后之权,你做下了多少孽。”苻原仰首看了看夜色,“十二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我母亲被你灌下毒酒。”

他冷冷道:“这笔账,十二年来的日日夜夜我都不曾忘怀。”

杨皇后哈哈大笑:“你母亲?呵,她一个贫民,拿什么和我比?我杨氏世代为官,她一个贱民生下的儿子想取代弘儿,做梦!”

苻原眼中泛着冷光,看着杨皇后癫狂的样子,不欲再浪费口舌,挥手道:“杀了。”而后转身离开。

杨乾得知苻原逼宫,从襄阳连夜赶回,在承天门外被射杀,军队收编。

两日后,苻原在太极殿登位,年号“始元”,册立慕容璧为皇后。

真正的改朝换代。

早在率军去长安前,苻原便存了带着慕容璧一起的念头,他是这样说的——

“若是成了,你我便是帝后,若是败了,你我便也死在一处。”

那天血洗皇宫,自承天门进宫开始,便是苻原的高头大马在前方开路,慕容璧的金漆马车随后碾着鲜血而行。

慕容璧坐在马车里,眼中噙着泪水,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惶恐。她听着车外剑器铠甲碰撞的声音,刀光剑影都被隔在车外,她不需要看见鲜红的血,她只需要待在干净柔软的车厢内,等着她的夫君为她打下天下。

慕容旗连下秦国两城之后,回去被燕国国君大加赏赐。没过多久,却传来苻原杀新帝,自立为王的消息。

“这个苻原竟然没死,那在新城是障眼法?”

“是的主子,我们在秦国的眼线说,苻原没死,从新城只率了一支精锐的小队回到了雍城。长公主也没死,秦国皇后血屠王府的时候,长公主被王府管家救了。得知苻原回到了雍城,杨皇后又派了一次杀手,被苻原斩个干净。估计也是怕无穷无尽地被刺杀,苻原便直接召集雍城的驻军,逼宫长安了。”

慕容旗哈哈大笑:“璧儿倒也不是毫无用处,短短数月,苻原称帝不说,竟还能册立她为皇后。苻原啊苻原,难道你也是风流好色之辈?”

属下道:“长公主国色天香,貌美动人,俘获苻原之心也未可知。”

慕容璧穿着皇后服制从太极殿回到未央宫,还觉得像做梦一样。

宫女正在给慕容璧梳妆宽衣,看见慕容璧脖子里挂着的吊坠,道:“奴婢帮您取下来。”

“不必。” 慕容璧自铜镜中看着这枚罗汉眼。

整个皇城已不见一丝血腥味,文武百官识时务者早已拥护苻原为新帝。一连数日,苻原皆在接见百官,商讨要事。

慕容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后半夜,才听见寝宫的门打开,即便现下宫中已太平,她还是警惕地问道:“谁?”

“是我。”苻原走近。

慕容璧捏着被角,坐起身。苻原坐在床边:“这么晚还不睡?”

她披发垂在腰间,半扑着上前抱住了苻原,“臣妾睡不着,陛下这个时辰才忙完?”

“嗯。”他也躺下。

房内的碳炉释放着暖意,慕容璧窝在他的怀里。如今已到年关,外面簌簌地下了好大的雪。始元一年的寒冬,仿佛比往年更漫长,更刺骨。

最近前朝因为苻原册立慕容璧为皇后的事正吵得不可开交,一些老臣在早朝上直言,立别国公主为后,是对大秦根基的动摇。废后的奏折也不断地向皇宫送,苻原的桌子上堆了快有半人高。正因如此,朝中一连贬谪数人,杨皇后的旧党皆被扫除,雍城的旧部成为王朝新鲜的血液。

长安城的积雪未化,宫檐下挂着冰凌,在惨淡的日头下泛着冷硬的光。新朝初立,百废待兴,但空气中弥漫的并非生机,而是铁锈与未散尽的血腥气混合成的紧绷。

这是苻原登基的第一年,除夕晚上,宫中设宴,款待为苻原效力的重臣,其中大部分都是一直追随苻原的雍州驻军。慕容璧在热闹的氛围立饮了两杯酒,她对苻原道:“陛下,臣妾出去透透气。”

苻原放下酒杯,看着她,“你饮了酒,见风怕是不太好。”

“臣妾觉得胸闷,披上狐麾就是了。”

苻原让多派几个侍卫跟着她,慕容璧向外走去,渐渐走到花园里,丫鬟道:“皇后娘娘,前面就是梅园。”

慕容璧轻嗅,果然一阵馥郁的梅香,地下雪光映照下,竟能看见红梅的枝桠。她提过宫女手里的灯,道:“本宫向里去看看。”

她向里走去,到一个树丫前,拿出袖中的装有平安符的香囊,挂了上去,跪下虔诚地许了愿,又拜了三拜,将要起身时,却被人以刃吻喉,挟持住了。

身后人道:“别出声。”

慕容璧惶然道:“什么人。”

“我们主子有东西让我转交给你。”

身后人递过来一个不过半指长的纸筒,颈间的压力撤去,慕容璧歪倒在地,再回首,身后空无一人。

出了梅园,宫女看到她的麾上沾了雪,问道怎么回事。

“无事,”慕容璧道,“不过绊了下脚。”

回到未央宫,把宫女遣出去,她才打开纸筒。

慕容旗。

信上意思便是稳住苻原,不久准备用兵大秦,到时需要她打配合。亡秦之后,便将她接回燕国。这是燕国公主的使命,也是当初父皇的意思。

燕国公主的使命。

慕容璧嘲讽地一笑,将信连同纸筒一同丢入碳炉。

刚过年关,秦国各地硝烟四起。苻原坐在大殿里,龙椅冰凉刺骨。

他案前的奏疏堆积如山,十之**是告急文书——西北割据的军阀拒缴赋税,自立为王,东南各州郡阳奉阴违,而北境,慕容旗的燕军像嗅到腐肉的鬣狗,在边境不断挑衅,甚至又攻占了一处要塞。

苻原揉了揉眉心,连日来的殚精竭虑让他眼下布满青黑。只有在踏入未央宫,看到那一抹暖色时,紧绷的神经才能稍有松懈。

慕容璧已渐渐有了皇后的威仪。她学习得很快,跟着立管学习各种规制,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试图在这冰冷的宫墙内为苻原营造一个可堪喘息的角落。她脖间的罗汉眼玉坠从未取下,贴着肌肤,成了她的护身符,也时刻提醒着她来时的路和当下的归属。

未央宫内,地龙烧得旺,驱散了初春料峭的寒意,却驱不散苻原眉宇间凝结的沉重。他踏进宫门,步履间带着战场硝烟未散的疲惫,径直走向内殿的软榻,几乎是卸力般坐了下去。

“陛下,”她声音轻柔,端过一盏一直温着的参茶,递到他手边。见他闭目蹙眉,她便自然地绕到他身后,微凉的指尖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按上他两侧太阳穴,“头又疼得厉害了吗?”

自年关后,苻原便时不时地头痛,太医过来诊治,也只说是忧劳过度,心脉耗损,肝气郁结,要静养。

这煌煌宫阙,天下权柄的中心,何来真正的“静养”?戒除的“躁怒”与“思虑”,哪一样不是日日夜夜迫在眉睫的国事?

苻原闭上眼,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呼吸渐渐放缓。殿内只闻更漏滴答,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一炷香后,才道:“燕国国君驾崩了。”

一天前,天子驾崩的消息自燕国皇宫传出。燕皇年老体衰已久,此番崩逝并不算意外。

慕容璧按压的指尖倏然一顿。虽对那位名义上的父皇感情疏淡,甚至记忆中并无多少温情时刻,但骤然听闻其死讯,心头仍不免猛地一沉,泛起复杂的涟漪。那是一种混杂着血缘天然的悸动、对故国象征倾覆的茫然,以及……对即将到来的、更猛烈风暴的深切恐惧。她稳了稳心神,才轻声应道:“臣妾……听闻了。”

她能感觉到指下他的肌肉依旧紧绷。

苻原缓缓睁开眼,没有回头看她,目光落在前方跳动的烛火上,继续道出了那消息背后真正的惊雷:“慕容旗……继位了。”

他顿了顿,语气沉得如同浸了水的铅块,“他留在边境的人马,非但没有回撤邺城奔丧,反而连日调动频繁,补给源源不断。怕是不日……便要全面开战了。”

他终于伸出手,准确地在身侧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握在掌心。她的手总是微凉,细腻的肌肤下能感到纤细的骨节。他将她轻轻带到身前,半拥着她坐在自己膝上。

“臣妾……”慕容璧依偎在他怀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深深的无力感,“臣妾无用,不能为陛下分忧,反而……”

反而因这身份,成了他备受攻讦的缘由。后面的话她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与你无关。”苻原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他摩挲着她的手指,试图将它们焐热,“慕容旗的野心,绝非因你而起。你的存在,只是给了他一个更冠冕堂皇的借口,让他能披着‘正义’的外衣,行吞并之实。”

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极沉、极缓的语调问道:“璧儿,若……若真有刀兵相见、不死不休的那一天,你……”

他罕见地迟疑了,没有问完。但这未竟之语,却比任何直接的诘问都更沉重地压了下来。

慕容璧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未脱的稚气,但那双总是含着水光的杏眸此刻却异常清亮坚定,直直地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眼中。她没有丝毫犹豫,字句清晰,如同立誓:“陛下,臣妾是秦国的皇后,是您的妻子。慕容璧此身此心,自踏入雍州王府那日起,便只属于陛下,属于大秦。故国……已无牵挂。”

她知道他如今的处境何等艰难。内里,先帝晚年留下的积弊未清,杨皇后残余势力的暗流仍在涌动,各地军阀拥兵自重,观望风向;外有慕容旗虎视眈眈,强敌压境。他几乎是凭一己之力,在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任何一丝软弱、一点犹疑,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她自己,这燕国公主的身份,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更成了无数人暗中揣测、攻讦他的靶子。

开春后,慕容旗集结大军,打出“诛杀弑君逆贼苻原、迎回皇妹”的旗号,甚至扬言“为姑母杨皇后复仇”,正式发动大规模进攻。燕军蓄势已久,兵锋极盛,连破数城,直逼雍州地界。

战报雪片般飞入长安。

与此同时,朝堂内外更是没有停止窃窃私语。总有人暗中议论,皇后毕竟是燕女,其心必异。甚至有人将前线失利隐晦地归咎于“妇人之仁”或“魅惑君心”。这些话语,或多或少都会传入慕容璧耳中,像细针一样扎着她的心。她愈发谨慎,愈发沉默,只有在苻原面前,才敢稍稍流露一丝脆弱。

而朝堂之上,主战派和主和争论不休。有老臣暗讽:“若当初能与燕国虚与委蛇,暂缓刀兵,何至今日之危?”

苻原勃然大怒,一剑劈裂御案:“割地求和,苟延残喘,非丈夫所为!朕宁战死,也绝不向慕容竖子低头!”他目光如刀扫过众人,“再有言和者,犹如此案!”

他知道,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他的皇位是杀出来的,唯有更强的武力才能守住。他必须亲征。

慕容璧因为流言所扰,平日也闭门不出,饭也吃不下,人消瘦了许多,头晕恶心。苻原抽出时间去看她,太医也来诊治,把脉后,向苻原道喜:“恭喜陛下,娘娘体内怀有龙胎,是喜脉。”

这算是压抑的长安城中唯一的好消息了。慕容璧躺在床上,眼角泛起泪花,抚摸着肚子。苻原挥退了下人,“璧儿,咱们有孩子了。”

慕容璧倚在他肩头,泪珠浸湿了苻原的黄袍。苻原拥着她,心神有一瞬间的恍惚,看着跳动的烛火,想起那一年。

那时他还只是个尚未满十岁的少年,因是皇帝出征时与当地平民女子所生,身份尴尬,在宫中备受冷眼和排挤,连份例用度也常被克扣,自己和母亲在宫中也被杨皇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后来一次宫宴上,凯旋的将军与苻岭饮酒,提到精兵强锐要在各州郡招募士兵,他主动站出来要参军,然后他如愿进入军营,还羸弱的身躯每日参加训练,跟每个士兵一样,并无分别。

就这样几年过去了,母亲在宫中也因病而亡,草草地下葬了。垂危之际,他快马赶回去,母亲嘱咐他照顾好自己,把自己身上唯一值钱的罗汉眼给了他,保佑他以后平平安安。他含泪点头应下。

各地纷争不断,有一次随军驻扎在靠近燕赵边境的地方,饥寒交迫的他偷偷溜出沉闷压抑的营地,茫然地在集市上游荡,却因衣着单破、形迹可疑,险些被巡逻的燕国兵士当作细作抓走推搡呵斥。

就在他无比狼狈惶恐之时,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在不远处停下。车帘掀开,先下来几个衣着体面的仆从,然后,一个披着雪白狐裘、仿佛玉雕雪砌般的小女孩被搀了下来。她看起来约莫七八岁,梳着精致的发髻,眼睛又大又亮,像是落入了星辰。她好奇地看向这边的骚动,目光落在了被兵士推搡、冻得嘴唇发紫、显得格外可怜的他身上。

小女孩歪头看了看,什么也没问,只是转身从马车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暖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块用干净油纸包着的、还冒着丝丝热气的枣花糕。

她在仆从有些无奈又不敢阻拦的目光中,迈着小步子走过来,避开那些兵士,直接将那块香甜诱人的糕点塞进了他冰冷僵硬的手里。然后,她用那双清澈湛亮的眼睛看了看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身后的仆从轻声催促:“璧公主,风大,该回去了。”

小女孩点了点头,最后又看了他一眼,便被仆从护着转身离开了。自始至终,她没有说一句话,但那一眼里的纯然善意和那块滚烫香甜的糕点,却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温暖的光,瞬间击穿了苻原所有的防备和冻僵的冷漠。他紧紧攥着那块糕点,看着马车远去,将那“璧公主”三个字和那双眼睛深深烙进了心底。

此后无数个在军营中摸爬滚打、受人白眼、饥寒交迫的日夜,那个雪白裘袄的身影和那块枣花糕的甜香,成了他心底最深最隐秘的温暖和念想,是一个与冰冷现实完全不同的、美好到不真实的梦。

他后来千方百计打听,才知道那是燕国一位不太受宠的妃子所生的公主,名叫慕容璧。这份始于卑微和寒冷的朦胧好感与记忆中的甜味,随着年岁增长,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沉淀发酵,成为一种深藏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的执念与暗恋。因此,当得知秦国求娶燕国公主,而联姻对象竟然就是慕容璧时,他内心的震惊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悸动远超旁人想象。他冷硬外表下那颗冰封的心,早在多年前,就已为她预留了一处异常的柔软。他甚至暗自庆幸,那场政治联姻带来的,是他从未奢望过的、能够靠近甚至拥有那抹皎洁月光的可能性。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