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慕容璧怀有龙嗣,“废后”的声音弱了不少。州郡拥兵自重的军阀率兵作乱,苻原派心腹率兵前去镇压,北边慕容旗趁机便举兵攻秦,秦国集兵迎战。
点将发兵前夜,未央宫内烛火通明。
慕容璧为苻原披上战甲,动作缓慢而郑重。冰凉的甲片触手生寒,她的指尖微微颤抖。
“陛下,臣妾愧对于你。”慕容璧漆黑的瞳孔看着苻原,她指的是慕容旗“迎回皇妹”的说辞。
“慕容旗是冲着朕来的,也是冲着这秦国的江山来的。你不过是他的借口而已。”苻原转身,铠甲沉闷摩擦。他抬手,用因长期握兵器粗糙生茧指腹,轻揩她脸上泪痕。
她脸苍白透明,眼底挥不去青黑,皇后华服金线刺绣沉重压她纤细肩,仿佛随时压垮。看她泪眼,多年前雪地递糕点的女孩身影再重叠,让他心尖锐痛。他不仅要守江山,更要守眼前人,这他年少时不敢奢望的光。
“陛下,定要平安归来。”她声音哽咽,强忍着泪水,“臣妾在宫中,日日为陛下祈福。”
“放心,”他声音低沉,试图注入令人安心力量,却掩不住底色沙哑,“朕自有百灵护佑,何况……”他话语一顿,目光落她依旧平坦小腹,语气刻意放柔,“朕还要回来,看我们的孩儿出世。”
慕容璧猛地扑进他怀,冰冷铠甲硌得她生疼,她却死死抱住。
苻原用力回抱一下,感受怀中真实温度,将这感觉牢刻心里,然后他决然松开,吻了吻她的额头,最后目光落在她颈间的玉坠上,低声道:“乖乖在家里等我。”
说完,他毅然转身,大步流星出未央宫,沉重脚步声回荡空旷宫殿,每一声都敲慕容璧心上。
宫门外,大军肃列,火把如龙,映照士兵紧张坚毅脸庞。苻原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战马不安刨蹄。他最后回望夜色中巍峨沉默长安城廓,及那最高处——未央宫方向,模糊身影似仍立窗前。强烈不祥预感如冰水瞬间浸透他四肢百骸,仿佛这一次离别,便是永诀。他猛咬舌尖,剧痛驱散瞬间恍惚脆弱,眼中重燃桀骜不屈火焰,他举剑指北方,声撕裂夜空:“出发!”
大军开拔,旌旗猎猎。
两军在雍州城外展开决战,战事异常惨烈,雍州城外,旷野成修罗场,大旗接连倒下,战火烧旗,秦军军力不济,支撑数日后,撤回临时驻地,搭了围子。
战火稍熄。
燕军军营里,谋士站在案前。慕容旗尚未卸甲,拍案而起:“这苻原不过五万兵马,竟能与我二十万大军打个平手!简直奇耻大辱!”
谋士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秦国毕竟也曾盛极一时,非一时的内乱便能衰弱。”
慕容旗怒气稍消,摇头道:“还有慕容璧!她是不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慕容,慕容!竟帮着那那苻原,我差人给她递的消息,她一点儿不放在心上,要她有什么用!当初让她嫁到秦国去就是个错!我燕国被秦国骑在脖子上欺辱,割地求和,如今我慕容旗,便要一点一点夺回来,不光夺回来,还要让他们臣服于我!”
他眼中冒着熊熊的妒火。
三日后,大军再次交战,苻原和慕容旗皆亲自率马。然而,实力的差距并非单靠勇武就能弥补。秦军经历内乱,元气大伤,兵力本就捉襟见肘,久战之下,疲惫不堪,伤亡惨重。而慕容旗麾下的燕军,兵力雄厚,预备队源源不断投入战场,如同不断拍击堤岸的巨浪,一波猛过一波。
慕容旗立马于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冷眼看着战场。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杆移动的龙旗和那个疯狂冲杀的身影上。嫉妒、仇恨、以及一种扭曲的、想要将美好彻底摧毁的**在他心中燃烧。他不能容忍这个出身低微的“野种”坐上龙椅,和他一样,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妹妹,竟然真心向着这个男人!
“苻原!”慕容旗猛地一夹马腹,亲率最精锐的重甲骑兵,如同一支巨大的黑色箭矢,撕开混乱的战阵,直插苻原所在的中军方向,“逆贼!拿命来!”
他声如雷霆,借助马势,手中那柄厚重的长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以泰山压顶之势朝着苻原当头劈下!
苻原刚挑飞一名燕军偏将,听得脑后恶风不善,百忙中拧身硬格!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爆开,火星四溅!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手臂都是一麻。苻原虎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槊杆。慕容旗的战马也被震得长嘶,人立而起。
“好力气!”慕容旗狞笑,眼中战意更盛,“可惜,今日必是你的死期!”
两人不再多言,立刻缠斗在一起。槊来刀往,皆是搏命的杀招,速度快得只余道道残影。周围的厮杀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他们的眼中只剩下彼此,每一次兵刃碰撞都迸发出致命的火花。
那边长安宫中,慕容璧早已心力交瘁。前线传来的消息支离破碎,时而小胜,时而危急,她的心如同被放在忽冷忽热的水中反复煎熬,夜夜从尸山血海的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她甚至颤抖着写下过一封给慕容旗的信,字字血泪,哀求皇兄罢兵,她愿以死谢罪,只求换苻原一命。但信未发出,已被她自己撕得粉碎。她了解慕容旗,那封信只会暴露她的软弱和苻原的困境,成为刺激慕容旗更加疯狂进攻的催化剂,成为插向苻原后背的匕首。
绝望如同藤蔓般缠绕紧勒她的心脏。她只能对着冰冷的佛像磕头祷告,一遍遍抚摸颈间的玉坠。最终,她决定,她要到战场去!
战局的天平,在持续的血腥消耗中,无可挽回地向着燕军倾斜。秦军阵线多处被突破,士兵们开始各自为战,败象已露。苻原身边的亲卫越战越少,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用身体为他挡开致命的攻击。
混战之中,苻原为了救援一名被围的将领,猛地勒马转向,暴露了右侧的空档。
一直死死盯着他的慕容旗,眼中凶光爆射,他狂吼一声,佯装挥刀向左路的一名秦军骑兵,却在电光火石间,腰腹猛然发力,借助回旋之势,手中长刀划出一道狠戾的弧线,狠狠劈向他坐骑的右腿!
战马悲鸣一声,腿骨瞬间断裂,轰然向前跪倒。苻原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前方,猝不及防之下,被巨大的惯性猛地掀飞出去,重重摔落在泥泞血泊之中,沉重的铠甲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陛下!”远处正在苦战的几名秦将目睹此景,目眦欲裂,惊呼着想冲过来救援,却被数倍于己的敌军死死缠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发出绝望的怒吼。
慕容旗脸上露出残忍而得意的笑容,如同看着落入陷阱的猛兽。他催动战马,不紧不慢地上前,享受着猎物垂死前的挣扎。
“苻原!这就是你的下场!”慕容旗狂笑着,刀锋带着千钧之力,猛然劈落!
就在此时,一骑快马如同疯了一般,从战场边缘一处混乱的辎重营地方向冲来。马上之人身形娇小,竟穿着一身沾满尘土和污渍的宫中侍女服饰,发髻散乱,脸上混合着汗水和泪水,唯有那双眼睛,黑湛的眸子里全是惊愕、悲恸。
——正是日夜兼程、不顾一切偷偷混入后勤队伍、历经千难万险才赶到这地狱般战场的慕容璧!
慕容旗因为此声熟悉的声音,手中麾下的长刀失了两分力道,刀尖从苻原的眉骨上划过,而后将整个手臂齐齐砍下!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最终无法抑制的痛吼从苻原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血光冲天而起!
一条穿着精制玄铁臂甲的手臂,重重摔在几步外的泥地里,鲜血瞬间就将他身下的土地染成一片恐怖的暗红。
苻原眼前彻底一黑,剧烈的、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世界在他感知里变得模糊、扭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猩红和撕裂般的痛苦。他蜷缩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
慕容璧冲进来第一眼,看到的恰恰是这骇人一幕。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瞬间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一片刺目的红,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巨手狠狠攥住。
“苻原——!!”一声凄厉到撕裂苍穹的尖叫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几乎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她甚至忘记了害怕,忘记了生死,猛地从还在奔跑的马背上滚落下来,不顾一切地连滚带爬,用娇小的、颤抖的身体抱住苻原,死死地挡在他身前,面对着慕容旗滴血的刀锋和即将冲踏过来的高头大马,最大限度地张开双臂,如同护崽的母兽,眼中是疯狂的决绝和泪水。
“皇兄!住手!求求你!住手!”她声音嘶哑破裂,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迹纵横肆流,“他已经这样了!他已经废了!求你放过他!”
慕容旗猛地勒住战马,惊愕万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战场核心、如同从地底冒出来的妹妹。
“慕容璧!你疯了!你竟然为了他跑到这里来!还说出这等没骨气的话!”慕容旗脸色铁青,怒不可遏,“闪开!他必须死!这是国战,不是儿戏!岂容你妇人之仁!今日他不死,明日便是我死!”
“不!我不让!除非你先杀了我!”慕容璧眼神决绝疯狂,反而更紧地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苻原,低头看了一眼他因失血而惨白如纸、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心碎成齑粉。
她直直看着面前的慕容旗,一字一句道:“我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他是我的夫君!你们把我绑上马车踢出燕国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会有今天!”
她眼泪不断地流下:“兵戈相见!你们早早就料到了不是吗?我慕容璧怎么做!你要我杀我孩子的父亲吗?我只求你留他一条命!”
“你!”慕容旗怒目圆睁,“你现在是干什么?做燕国的叛徒?”
“慕容旗!”慕容璧恨恨看着他,而后认命一般,“我慕容璧本就是你们的棋子,我不过是不听话了而已!他生我生,他死,我绝不独活!”
慕容旗恨铁不成钢,然而就在他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情绪激荡、动作稍滞的一刹那——侧后方不远处,一名杀红了眼、根本看不清具体情形的燕军神射手看到了她,弓箭一松。一支冰冷的、蓄满力量的狼牙箭,带着尖利的呼啸声,撕裂空气,精准无比地射向慕容璧毫无防护的后心!
“噗嗤——!”
利箭穿透血肉、撕裂内脏的闷响声,是那么清晰,又那么微弱,却像惊雷般炸响在几个人的耳边。
慕容璧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哀求的、绝望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卡在喉咙里。她纤细的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向前踉跄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低头,难以置信地看到一截染血的、狰狞的三角形箭镞,从自己胸前华服包裹的柔软处透了出来,滚烫的鲜血迅速晕开,染红了一片。
剧痛迟了半秒才海啸般袭来,瞬间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视野开始急速变暗、模糊。
那枚染血的玉坠,静静地贴在她迅速冰冷下去的脖颈上,折射着战场昏黄的光线,显得异常刺目。
“璧儿——!!!”
苻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哀嚎!他独臂死死地、痉挛般地搂住怀中迅速冰冷、软塌下去的身躯,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泪水、血水、泥土混合在一起,在他脸上肆意横流。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彻底崩塌、粉碎,化为虚无的黑暗。他一生挣扎,从尘埃到云端,最终,却连心底唯一的光也护不住。
慕容旗也完全愣住了,握着刀僵在原地,脸上得意的笑容凝固,转而变成错愕、震惊,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迅速被恼怒压下去的慌乱。
然而,战争的巨轮不会因这瞬间的个人悲剧而有丝毫停顿。主帅重伤濒死,皇后惨死阵前,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所有还在抵抗的秦军将士残存的意志和勇气。刹那间,最后的抵抗彻底崩溃,兵败如山倒!幸存者们发出绝望的哭喊,四散奔逃,或是放弃抵抗,跪地求饶。
“杀!一个不留!”燕军将领们反应过来,挥刀大吼,铁骑洪流再无阻碍,疯狂地践踏、冲杀、收割着生命。
混乱中,溃散的秦军、冲锋的燕军……无数双脚践踏而过那片染血的土地,再也无人,也无力去护住那中心紧紧相拥的两人。
苻原失血过多,意识早已模糊不清,怀抱着慕容璧冰冷僵硬的尸体,感觉最后一点生命力正随着鲜血和眼泪快速流逝。视野彻底被黑暗吞噬,耳边震天的厮杀声、惨叫声变得越来越遥远,最终归于死寂,只剩下无边的、冰冷的绝望和虚无,紧紧包裹着他。
“……璧......”他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呓语,独臂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更紧地箍住了怀里的人,头无力地垂落在她的颈窝,如同沉睡般,最终气息彻底断绝。
称帝仅数月,曾试图力挽狂澜的新秦皇苻原,与他来自异国、始于微时一点善意、最终选择与他生死与共的皇后慕容璧,紧紧相拥着,死在了雍州城外这片被鲜血浸透、焦土遍野的荒原之上。
至死,未曾分离。
苻原战死,慕容璧殒命,秦军主力尽丧的消息传回长安,霎时间天崩地裂。
留守的臣子或逃或降,毫无斗志。慕容旗率领燕军,几乎兵不血刃地进入长安。曾经短暂焕发生机的秦皇宫,再次被鲜血和哭泣笼罩,这一次,是彻底的征服与毁灭。
慕容旗率领得胜之师直取长安,几乎未遇到任何像样的抵抗,便浩浩荡荡地进了长安城。当他踏上长安城那冰冷的玉阶,踩着那曾经属于苻原、或许还残留着血迹的龙椅时,心中涌起的并非预期的狂喜和征服感,而是一片空茫的虚无,以及一种隐隐的、难以言喻的刺痛。
他下令厚葬了苻原和慕容璧,将他们合葬一穴。或许是对妹妹最后的一丝愧疚,或许是对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的勉强承认。那枚染血的罗汉眼玉坠,随着慕容璧一同长埋地下。
在经历了苻岭晚年的昏聩衰落、惨烈的内乱厮杀、苻原昙花一现的艰难拨乱之后,最终因内外夹击、树敌太多、国力耗尽、以及新主的骤然夭亡,而彻底崩塌,国祚断绝。
烽烟渐渐散尽,只余下断壁残垣,焦土孤坟。曾经的爱恨情仇、雄心壮志、缠绵悱恻与撕心裂肺,最终都化为了史官笔下寥寥数行的冰冷记载,和荒野之中那座无人祭扫的合葬孤坟,在呼啸的北风中,无声地诉说着乱世之中的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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